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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霜打梧桐,药石无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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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的秋,沪上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冷。李家老宅的天井里积着半汪浑水,梧桐叶被风卷着砸在窗棂上,像谁在外面叩门,急得人心慌。
李清清跪在奶奶的床头,粗布帕子在温水里拧了又拧,敷在沈阿婆滚烫的额头上,却压不住那节节攀升的热度。老人陷在破旧的棉絮里,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里的咳喘,像是风箱漏了气,“清……清清……药……”
“奶奶,药就好,就好。”李清清把脸贴在老人手背上,那点温度微弱得几乎要散了。她喉咙发紧,却不敢哭出声——桌上的药碗已经空了三天,药铺的王掌柜昨天来送最后一包草药时,眼神里的怜悯像针似的扎人,“丫头,不是我不赊,沈阿婆这病得用西洋药吊着,一个月三百块大洋,咱这样的人家,是拿命也换不来的。”
三百块大洋。这数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李清清夜夜难眠。前几日她揣着奶奶的诊断书跑遍了所有沾亲带故的人家,三叔公院里的大黄狗对着她狂吠,二表姑隔着木门喊“自家都快揭不开锅”,那些当年受爷爷恩惠的人,如今个个都成了缩头的乌龟。她甚至去码头找过零活,可管事见她年纪小、身子弱,连活计的边都不让她沾。
李清清扶奶奶躺好,指尖无意间触到枕头下那支竹制画笔——是爷爷生前教她画画时用的,笔杆被磨得发亮,还留着他指腹的温度。她曾凭着这支笔画过无数张夕阳下的苏州河,爷爷说她的笔触里有光,将来能成大器。可现在,再灵动的光,也照不亮奶奶的病榻。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冷风裹着雨丝灌进来。门口站着个穿黑色绸缎马褂的男人,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泥点弄脏了裤脚,他却毫不在意,目光扫过满院的破败,最终落在李清清身上,带着审视的锐利。
“你是沈阿婆的孙女?”男人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身后的仆人立刻递上烫金名片,“我们先生是宋怀瑾,宋氏影业的老板,听说沈阿婆病重,特地来看看。”
李清清捏着名片的指尖冰凉。宋怀瑾这个名字,她在报纸上见过——沪上新贵,掌着大半影视产业,连租界的洋人都要给几分面子。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踏足这破落老宅?
宋怀瑾在堂屋的旧板凳上坐下,仆人忙用手帕擦了又擦。他打量着李清清,目光在她清瘦却秀挺的眉眼、透着倔强的下颌线停留片刻,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急着用钱。沈阿婆的医药费,我包了。翠微中学的学费、杂费,我来出。住洋楼,穿绸缎,你想要的衣料、首饰、新式玩意儿,只要开口,我都能给你。”
李清清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眼里燃起的光却在下一秒被冷水浇灭。她不是傻子,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条件。”她抬起头,直视着宋怀瑾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与十五岁年龄不符的冷静,像淬了霜的玻璃。
宋怀瑾似乎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指尖摩挲着袖口的玉扣:“做我的养女。对外,你是宋府大小姐,风光无限;对内,你只要……听我的话就行。”
那“听话”二字被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条冰冷的蛇,缠得宋箐箐浑身发僵。她下意识后退,撞在桌腿上,发出闷响。
“你有一晚上时间考虑。”宋怀瑾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马褂,“这是宋府的地址,明天这个时候,我在府里等答复。”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瞥了眼床上昏迷的沈阿婆,“沈阿婆的时间,可经不起耗。”
脚步声渐远,李清清坐在地上,看着名片上“宋府”二字烫出的金边,眼泪终于决堤。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砸在瓦片上噼里啪啦,像无数只手在催她——催她跳进那个看似温暖,实则藏着獠牙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