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悬疑片》暮山归旧

18、送行

　　江逾白能感觉到，自结发礼礼成后，他和祝凛陷入了种尴尬暧昧、有说不出细微变化的气氛中，他见祝凛沉默不语，便默默地低下头。
　　最后是祝凛率先开口说话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你怎么受了伤？现在还疼吗？”
　　他看着江逾白无力地耷拉着的手臂和红肿的脚踝，禁不住皱紧了眉。
　　“已经不疼了，”江逾白坐在石头上，有些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挪，“当时风有点大，一时没注意不小心摔下来了，我没事的。”
　　祝凛顺势坐下，他轻柔地拉过江逾白断掉的手臂，在上面敷了草药。
　　草药很冰凉，刚触及皮肤，江逾白便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然后是手指，几处伤势比较重的地方被祝凛敷了草药，系上了绷带。
　　在祝凛处理脚踝的时候，江逾白盯着祝凛头上那个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的银饰，试探性地问出口：“那个稳婆……”
　　“她死了，”祝凛毫不掩饰地回答，“杀了那么多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江逾白顿住了：“为什么这么说……”
　　“谁知道呢，”说到这祝凛抬起头，似乎有些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天机不可泄露，不是么？”
　　江逾白抿紧嘴唇不再说话。
　　沉寂过后，祝凛突然冷不丁地说：“你想带她们离开这里，对吗？”
　　“我可以带她们离开，为她们送行。”
　　落花洞女不属于这里，她们也不属于那个抛弃了她们、献祭了她们的苗疆寨，在祝凛提出为她们送行后，江逾白没有率先回答，他想了很多。
　　落花洞女能去哪里？
　　哪里会是她们的安息之地？
　　“我……”江逾白开口说话，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渴，说出的字节沙哑无比，“我不知道她们能去哪里。”
　　祝凛先前和他说过的话他还历历在目。
　　那些横死的人是没有安息之地的，他们死了就死了，他们死后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尸首是否完整、坟墓上的墓碑是否有字。
　　那么那些本就不被认可的落花洞女呢？

　　他们谈话的声音没有被刻意掩饰，所以距离他们最近的落花洞女听见了。
　　“我不会走，”她说，“这里就是我和其他落花洞女的安息之地。”
　　“抱歉，这么说有些突然了，我一开始确实是想通过你们离开这里的，但是……后来我想了很多，我想这样的山洞为什么能困住我们这么多人，会困住我们这么久。这个问题我问了其他人，她们和我一样，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想着真正离开，生前一样，死后也一样，没有人期望我们回去。”
　　“就算回去了，我们也无法改变什么，我们已经死了。”
　　她应该是太久没说话过话了，或者说……这应该是她生前死后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甚至用手笔划，才让江逾白两人理解她的意思。
　　“那你……那你们……”
　　“别担心，”落花洞女朝他们笑笑，“我们会一直守在这里，要是还有无知的寨民把其他女孩子送来献祭，我们就诈尸吓死他们，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感觉眼眶有些湿润，伸出手一抹，手上全是血和腐烂的皮肉，她一怔愣，突然笑了。
　　“抱歉，我太久没有和活生生的人说过话了。”
　　“能遇见你们，我好开心啊。”
　　江逾白看着低头边抹眼泪边笑的落花洞女，心里有些泛酸。
　　如果祝凛没有来找他，那他……或许会成为她们中的一部分。
　　明亮的月光照进这阴沉沉的山洞，也照亮了洞口的几个身影。
　　江逾白抬头望去，发现是先前赶尸的几具药尸。
　　他有些疑惑地看祝凛，祝凛开口解释道：“白天温度高阳气重，药尸的七魂六魄容易消散，过门的时候天亮了，我便让它们找个地方等候，没想到竟是循着气味一路找过来了。”
　　“你们要走了吗？”落花洞女倏然起身问。
　　“我们要走了。”这次是江逾白回的话。
　　“那……那让我们送送你们吧。”
　　祝凛和身旁的江逾白对视一眼，然后他蹲下身，江逾白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与祝凛早已心照不宣，他顿了好半晌才俯下身贴着祝凛的背。
　　祝凛站起身的时候，江逾白下意识伸出手环在祝凛胸前，没有系绷带的手指一触碰到冰凉的银项圈，颤动的心脏便禁不住发麻。
　　江逾白一回头，便看见落花洞女上扬的嘴角。
　　落花洞女猛地放下喜帕，手挡在唇边：“哎呀这可真是……”
　　江逾白：“……”

　　这场送行并不盛大，但后来江逾白无数次回想起来的时候，对于其中的细节还历历在目，宛如这一切才在不久前刚发生过。
　　洞外月光如洗，江逾白不知多久没有看过这样干净的天空了。
　　清浅的月光下，不远处的地方站着很多窸窣的人影，她们不知姓甚名谁，不知生辰忌日，不知过往经历，但她们都有着同样的身份。
　　——落花洞女。
　　但今夜过后，江逾白相信这里再不会出现“落花洞女”，再不会有人死去。
　　他回过头，看见那些落花洞女纷纷摘下了自己的盖头，离得远江逾白看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但他相信她们一定是在笑的。
　　她们伸出手朝他挥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形。
　　“你们觉得谁是上面那个？”其中一个落花洞女毫不避讳问。
　　“那个苗疆少年吧，”刚和江逾白道完别的落花洞女说，“你刚才没看到，我只是多看了眼新来的落花洞女，我就被他瞪眼威胁了，啧啧这可真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人不可貌相，长得那么好看心却黑的很，说不定就是他想和落花洞女拜天地，才跑来抢亲的。”
　　其他落花洞女觉得这话实在是太有道理了，不约而同地点头：“真不要脸。”

　　当然走远的祝凛并不知道他被落花洞女记恨上了，他听见背着的江逾白哼着歌，一副格外放松的样子，便忍俊不禁：“心情很好？”
　　“还好吧，”江逾白笑笑，“就是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可以放松了。”
　　“这几天生寨里会举办鼓藏节，”祝凛突然顿了顿，“和苗疆寨的鼓藏节不一样，你想去参加吗？”
　　江逾白一愣，突然意识到这个“不一样”是哪里不一样。
　　——不会有落花洞女，也不会有其他的孩童死于蛊虫毒蛇的噬咬。
　　他垂下眼帘，目光触及在祝凛长发间铃铃作响的银饰和那段结发。
　　“想去的，”江逾白很认真地说，“我很想去参加。”
　　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赶路是件无聊繁琐的事情了。
　　直到经过一处乱葬岗的时候，祝凛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江逾白正欲开口询问，耳边便传来祝凛轻飘飘的声音。
　　“别说话。”
　　顺着祝凛的目光看过去，江逾白发现他们周围有几道黑影在靠近。
　　这里实在是太黑了，江逾白看不清那些黑影，但是看着祝凛凝重的神情，他自觉这黑影的靠近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不会像是落花洞女一样没有任何敌意。
　　他环着祝凛脖颈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手背上很快传来一阵温润的触感。
　　祝凛抓住了他的手，因为担心触碰到伤口，他握住的力度很轻巧。
　　江逾白呼吸一滞，反应过来后有些尴尬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
　　祝凛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着，快要离开乱葬岗的时候，江逾白终于看清了那些黑影的模样——那些是诈尸的尸体。
　　有的尸体骨瘦嶙峋，看着像是生前得了大病病死的；有的尸体像他们走水路时看到的浮尸，全身被水泡得肿胀，脖子上还有着明显的勒痕；还有的尸体肢体不全，身上黑黢黢一片，有被雷打火烧过的痕迹。
　　见状，江逾白悬着的一颗心再次吊起。
　　那些尸体没想找麻烦，只是略过他们，紧紧地跟在赶尸队伍的后面。
　　这下麻烦了，江逾白心想道。

　　江逾白读过类似的书，知道苗疆的赶尸存在“三赶三不赶”的说法。
　　三赶其一是受刑被砍头的犯人，这类尸体只要将其身首缝合便可赶行；其二是受绞刑的尸体，这类尸体的魂魄被勒住，易于驱使；其三是战死的英魂，这类尸体怨念重，思乡心切愿意回家，而赶尸的初衷正是起源于“故人回家”。
　　而三不赶是病死的不赶，因为这类尸体的魂魄早已被鬼差勾走，赶尸无效；投河吊颈自杀的不赶，这类魂魄是“替代鬼”，会纠缠赶尸人；雷打火烧、肢体不全的不赶，这类被认为罪孽深重遭天谴，死因不祥。
　　可偏偏正是这三不赶的尸体诈尸缠上了他们。
　　或许是因为江逾白的心跳太过于剧烈，也或许是因为他紧张的情绪感染到祝凛，祝凛舒出一口长气，轻柔地拍了拍江逾白的手指：“别担心。”
　　他们走了很久，江逾白担心发生变故路上便没敢再说话。
　　直到天边有些泛亮的时候，江逾白才发觉祝凛并没有回生寨，他带着身后的尸体再次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剧本开始的地方。
　　——苗疆寨。
　　寨门口的纸人苗疆女甲乙身上被啃出了密密麻麻的洞，它们瘫倒在地上，见江逾白和祝凛来了，便挣扎着想站起身。
　　然而它们身上色彩斑斓、花纹昳丽的毒蛇并没有给它们这个机会，几条攀附着蠕动的毒蛇绞紧它们的身体，开始分食起来。
　　纸人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鲜红的嘴唇往两边裂。
　　“■！■■■■■■■，■■■■■■■，■■■■■■■■■■■■■。”
　　江逾白后背阵阵发凉，他突然意识到——苗疆女甲乙变成这样还要按照剧本上的内容演绎，像是编写好的、只会说固定台词的配角。
　　悬疑片APP，以及剧本到底是什么？
　　那个只出现在剧本信息栏、从没露过面的“导演Z”到底是谁？
　　这些问题足以令他不寒而栗。

　　祝凛背着他跨过苗疆寨寨门的门槛，直直地往中心广场的方向走去
　　那里聚集了密密麻麻的纸人，但都被祝凛的蛊虫镇压住了。
　　江逾白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尸体出现在纸人面前的时候，纸人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甚至有几个纸人开始挣扎，试图挣脱蛊虫。
　　“那些尸体难道是……”
　　“是的，”祝凛回答道，“这些尸体正是纸人的肉身。”
　　他缓慢地放下江逾白，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有兴趣看一场篝火吗？”
　　江逾白半信半疑地看他，还是点了头。
　　祝凛咬破指尖，在粗糙的黄符上涂画。
　　黄符开始剧烈自燃起来，祝凛松开手，指腹间的黄符便随着风轻飘飘地落在纸人与尸体之间，几乎是瞬间便扬起一阵大火。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