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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都是天注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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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死了也就死了,现在蒲甘需要新国王,气氛变得微妙,将军和苏觉离开了,苏觉不想走,他想陪妹妹最后一程,绍明却说:“白天我又能去见你了,我想和陈荷说话。”
侍女抬她到偏殿休息,为她换上礼服。
“不知道还有谁能杀我,每次我都被父王烧死,或许一会儿,哥哥当上国王,他要来杀我了。”绍明躺在床上,虚弱地笑了,她还是让陈荷走:“万一我自燃,你靠这么近,不害怕吗。”
“你不会死,你会进入转世。”陈荷嘴对嘴给她喂药,“你穿得好华丽,把我手都硌疼了。”
“那盏蜡烛燃尽,我就要死了。”
“不可以。”陈荷下床烧起一根更高的蜡烛,仿佛这样就能为绍明添续一寸光阴。
蜡烛一般细小,再高也高不到哪去,陈荷很认真地挑出一支更高的,换下烛台上的新蜡烛,绍明看着她忙,她把脸转向内里,问道:“你杀我父王,不是为了你的爱人吗,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你做的好事。”陈荷拿出项链晃了晃:“我要是回不去,你就是我爱人的最后一面了。”
“上来吧,到时间我再叫你走。”绍明拍了拍床,陈荷躺在她怀里,不敢压到她,“痛吗。”
“唉,我受的伤里,你那一刀最重,其实我每天能吃三顿饭。”
“好啊,你博取我的同情。”
陈荷那双能开枪的手贴着自己腿上,绍明甚至感到腿好了一点,“还有更让你同情的,要听吗。”
“既然你是我爱人的前世,我勉为其难听一下。”陈荷搂紧她的腰,她是真的瘦了,腰只有一把,让人心疼。
“不说了。”
“你讨厌。”
“看看时间是不是要到了。”
“和我就算了,以后和别人在一起,不能算这么清,怎么一点时间都记得。”
“我烧死差不多也就这个时间了,快走吧,我知道你喜欢兰金花,去她那里,或是你有想去的地方。”绍明掀起一块布盖上脸,“对不起摔碎了宝石。”
陈荷脖子上挂着项链,宝石折射了烛光,在二人中间劈开一条光线。
“要做吗。”陈荷问她。
“我这样了,连手都要抬不起来,怎么做。”
“我相信你能活,不过你坚信你要死——”陈荷拿来一壶酒:“算是回光返照?”
绍明喝下一杯酒,脸颊浮现一片红晕:“该你了。”
团成片,拧成绳,不为了快感,只是想确认对方的肉<+ 体,手从腋下穿过,插进污脏的头发,胸脯贴在一起,绍明的汗湿了胭脂,红点点在青石枕上,没有插入,仅仅是单纯的摩擦,舌头相互舔过一下,陈荷甚至去舔那个血槽般的眼眶。
绍明眯着眼看陈荷,她真漂亮,她口对口喂酒给陈荷喝,陈荷去舔她亮晶晶的嘴唇。
她要死了,真是牡丹花下。
她仰起头,床头正对着窗户,星星悬在她头上,她搂着陈荷的脖子,声音细细地说:“走吧,我要死了。”
陈荷一言不发地起来,开始给她穿衣服,衣服扣子小,陈荷没指甲,她系了半天,始终没有系上。
“老天爷都留我。”
系好扣子,她拍了拍绍明的肩膀。
“你想看我死掉吗,绍明变成了尸体,她的关节会僵硬,皮肤发青腐败,天气这么热,虫子会从皮肤下钻出来,我的身体变得浮肿,你想看吗。”
“没关系,我打猎遇到过尸体,我承受得住。”陈荷去亲她。
陈荷把她摆在舒适的位置,让她靠着床头,绍明腿不能动,只得任她摆弄,她对陈荷毫无办法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星星剑似的指着她。
“我想吃棕糖。”
绍明突然说。
陈荷自信她摆脱轮回,所以干脆地回答:“我去拿。”
房间里有数十种点心,唯独没有最简朴的棕糖,绍明看着陈荷出去的背影,她闭上眼睛,星星劈下亮光。
或许死后,她能记得陈荷十年,如果一百年间她能再轮回到2024年12月31日,她会在机场远远地看陈荷,再记上陈荷十年,一百次轮回,如果她见不到陈荷,她一定要把陈荷忘了。
下次轮回她要看陈荷提到的电影,她要再吃草莓冰激凌,人生短暂有这点不好,很多事没看清就过去了,下次再过人生,这次的人生便会套上滤镜,陈荷太狡猾了,竟然让自己这样有无尽生命的人喜欢她。
想了好多,不应该再想了,如果再想,她怕自己怨恨陈荷,在见到陈荷时,她怕自己控制不止搅乱陈荷的人生,陈荷应该用枪猎飞雁,而不是在河畔玩无聊的猎鸭游戏……
嘴里被塞进了一块硬东西。
“吃啊,给你说话不听,让你张嘴也不张。”
陈荷撑着床沿,手里托着一盘各样棕糖,卷曲的长发落在盘子里,雪白的脸颊在星星照耀下散发出珍珠般的光。
“闭着眼想什么呢,不许骗我了,你不还没死吗,就算要死,死前我们去河边玩吧。”
绍明如同一只听话的家犬,或是一个任陈荷操纵的玩偶,跟着陈荷的话,被她牵到河边。
“你身体挺好的,这不是还能走吗。”陈荷放开手,站到绍明左边:“我走靠里一侧,外边泥土硬,你可以吗。”
绍明撑着拐杖,三只腿跟着陈荷,她不提死亡,陈荷自然也不会说,风从伊洛瓦底江上游刮来,绍明轻轻嗅着,这是她死后的风,江水拍打在岸上,水花溅上高地,这是她死后的水,原来在她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此刻的天地万物第一次与她有了联系,她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惶恐和不安,她手一滑,拐杖掉在地上。
陈荷扶住她,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不好用?拉着我走。”
也是在这样的湿地里,陈荷拉着一个女奴,绍明学着女奴的样子靠在陈荷怀里,这么熟悉的怀抱,让她有了贪心,想试探一下陈荷。
“我们去看兰金花吧。”看到陈荷惊喜的神色,绍明残忍地说:“哥哥办完事出来,一定会把兰金花的尸体烧给我,你喜欢过她,我们先去看她吧。”
一台担架盖着白布,陈荷只掀开一角,她合上白布,长久没有说话。
“只看一眼吗?”
绍明又掀开白布,白布下,那双水墨晕染的眼睛干涸了。
“我爱你,不用这样。”
绍明盖上白布:“想吃你做的粥。”
陈荷笑得勉强。
“明天吃好不好,先回去找你哥哥,他很可能成国王了。”
见到绍明活着,苏觉非常意外,他识相地装不知道,还表现出了“绍明你要死哥哥好心痛”的样子。
“两位将军愿意共推我为国王。”
苏觉看着妹妹,这是大家所愿,只是将军做了那样的事,绍明有些不能原谅,“陈荷,你说我要不要原谅侮辱我母亲的人。”
“人家掌握兵权,你哥哥是僧侣,继位合法性待定,你自己找来的将军临阵脱逃,忍一时,之后除掉他们。”
绍明其实没有选择权,苏觉的询问也是礼貌,她听话地答应了。
于是一场简陋的仪式在大船上展开,小船放着那腊底哈勃德王未寒的尸体。
“王妹,你想当宰相还是国王。”
在众人簇拥下,绍明握着陈荷的手,陈荷感受到手劲变大,她拇指轻揉绍明的指节让她放松,阶下是蒲甘文武,这是政治斗争,她想当宰相,真正的独立于国王之外的大权在握,当王后是为了父王的认可,王后的权力没有宰相大。
“我愿意辅佐大王——”
“大王,若王后再位宰相,我等愿与绍明公主一起,共同辅佐大王。”两个掸人将军跪在御阶下,鹰狼豺豹般环伺王座。
她退缩了,几十年都做同样的选择,她的成功是她的试错,其实她不会政治斗争,“我愿辅佐大王后宫,扬女子淑德。”
蒲甘父死子及,绍明成为王后。
王后的头冠再次戴在头上,她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一切太不一样了。
陈荷去哪儿了。
这么多陌生的脸孔,陌生的话语,每个人说出都话超出她的预料,侮辱母亲的仇人在王座边狂笑,哥哥竟然能当国王,绿鹦鹉站哥哥肩上,年幼的王子公主用这只鸟传信,她感到亲切,对鹦鹉招手,鸟却飞进夜空,哥哥没有看她,国王不能做她的哥哥。
“喝粥,不是新米熬的,可能没那么好吃,不过我没放姜,有点腥。”
陈荷从御座后转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粥。
“你去哪儿了?”绍明有些反应过度,她紧紧握住陈荷的手,把陈荷原本苍白的皮肤掐得毫无血色。
“先松开,粥要洒了。”陈荷用力抽手,绍明拽着她不放。
“我刚才一直找你,你到底去哪里了,”绍明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她,她抓着陈荷的手,喃喃道:“我以为你走了。”
“我能走去哪里,要说不恨你是假的,毕竟你让我没家回了。”绍明的王座略有些不合身,陈荷只能弯下腰凑近她,全场无人注意这个新王后,陈荷和她悄悄耳语,从袖子里变出一把勺子,“我正在讨好你呢,以后记得对我好点,要是你死了,记得死前封我个官当当。”
陈荷认真地看着她,然后抿嘴一笑,她眼睛笑弯了,目光自然也不在绍明身上,绍明看着她,问:“我要是对你不好呢。”
陈荷睫毛长长的,投下了蛛网般的阴影,在这片阴影中,她的眼睛像一片清澈的水潭,映射出切碎的光芒,她把头抵在绍明头上,说:“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王后你教教我。”
“我教你。”
绍明接过碗,碗底很烫,炙热地烤着她的手心。
这是爱。
“我们在一起,我教你。”
绍明把嘴凑到勺子边,咽下一口粥,白粥刺热地烫着她的喉咙。
这是爱。
“还敢吃鸡肉粥?你心真大。”陈荷嘴角抽搐。
“我以前怕火,现在也怕,火杀过我,但是陈荷杀过我,我却不怕陈荷。”绍明在她阴影下,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去亲陈荷胯骨,“我是疯了。”
“你就没正常过!”陈荷打地鼠,并且观天:“现在几点了。”
绍明挨了一掌,发型都乱了,她抬头看星相,“北京时间四点了。”
原来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以往她死后的三小时是这样的吗。
“都这个点了?怪不得困了。”陈荷打了个哈欠,悄悄说:“我去睡会儿?”
陈荷脖子上的绿宝石项链在她弯腰时击打着王座扶手,绍明接起宝石,与陈荷对视一笑,幸好漫长的生命里还有陈荷,她活着一天,就不会让陈荷受苦。
“别走,我害怕。”
“你哥哥是国王,哪有让你害怕的地方,先祝你今后人生顺遂,不过我真的要睡了。”
绍明一定是摆脱轮回了,前女友告诉她绍明摆脱轮回后会来找自己,是不是表明自己还有回现代的办法。
如果自己当着绍明面走,绍明一定会伤心,甚至……
绍明把那块碎裂的宝石摘下来,只留一个链子在陈荷脖子上,她要陈荷陪着她,可是陈荷呢。
“再多一会儿,我马上就要进入新轮回了,多看我一眼。”
这由不得陈荷。
“好吧。”
宝石已经碎了,绍明为什么还要把它摘掉。
典礼已经结束,苏觉和绍明一起回到船舱,陈荷走在后面,宝石透过绍明的指缝传来一线光。
带她回家的是宝石吗。
近将日出,天还是黑,可夜的深沉被冲淡了,苏觉牵着绍明的手,他照顾她的腿走得慢,他们一会儿十指相扣,一会儿掌心相贴,绍明心里得意地想:哥哥也是真的。
“我也要拉手。”陈荷从后面跑上来,包住她握宝石的手,“你已经摆脱轮回了吧。”
她们拉拉扯扯,落在后面,苏觉走在她们稍前一点,金袍下的僧衣像烧身的火焰。
绍明露出诧异的表情,“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紧握陈荷的手,把掌握她命运的宝石和陈荷一同收拢在掌心。
“喂你吃糖,你睁眼的那个惊讶的表情,真当我傻?”
苏觉的笑声传来,陈荷和他一起笑,两人的声音飘荡在绍明耳边。
隧道尽头就是议事厅,她们走过去,灯在身后一盏盏地灭。
“王兄别笑。”
苏觉许多年没有戴金镯了,他不适应地转动镯子:“你找来的杀手逃走了,你想怎么办。”
他随口一问,等着绍明接话,金镯重新掉到手腕上,是他父王的尺寸,他不合适,他略有些心烦,身后连脚步声都没有,只有细微的风声穿过夹道——
“绍明!”
他慌张地呼唤,绍明还在,却只有她一人立在原处,他们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绍明两只眼睛黑到空洞。
陈荷呢。
他怕绍明出事,急忙搂住妹妹的肩膀,绍明却站得很稳,苏觉扶住她,他发现绍明不是稳,而是站得硬。
她缺失的眼睛流出一道血泪。
“绍明!”他急促地叫她。
陈荷从她手中消失了,绍明两眼虚望着墙壁,因为距离太近,墙壁在她眼中甚至没有虚焦,只是黑漆漆地一堵立在眼前。
她不是打破了绿宝石吗。
绍明摊开手,手掌内空荡荡,宝石不见踪影,只有她用力握过后的红痕。
一片草纸晃悠悠地飘到地上,苏觉偷偷捡起那片纸,纸上带着棕糖的味道。
他想藏起来,却被绍明先一步看到了。
陈荷的笔记很好认,简体中文被墨水笔写得张牙舞爪:梦醒了,我们就分开。
士兵闯到国王王后面前来报,元朝人渡河而下,请国王定夺。
绍明猛地被他叫醒,身体晃了晃,这是她没经历过的历史,她恍然回头,身后只有那悠长而无尽的隧道。
或许一切真的是一场梦。
蒲甘王室继续南下,三天后,丹兑港口边,绍明用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