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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山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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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多,温澈礼的车沿着西郊的山路盘旋而上。
窗外的林木已染上初冬的萧瑟,但空气清冽干净。
他按照导航提示,在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尽头停下。
他刚抬手欲叩门,旧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一位笑容淳朴、衣着干净利落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内,眼里的喜色藏不住。她身后跟着一位身板挺直的中年男人,气度沉稳,隐约透着股部队出身的利落。
“是温先生吧?”妇人热络地侧身让开,“小姐在后院,您直接过去就好。我姓赵,这是我当家的,姓李,院子平日归我们照看。”
温澈礼颔首致意,将手中一个素雅的手提袋递过,温声道:“一点小心意,有劳赵姨。”
随后,他迈步跨过门槛。
瞬间,仿佛穿越了时空。
门外是北方的山野,门内却是一方精心营造的江南意境。白墙黛瓦围合出一个方正的小院,青石板路缝隙间,点缀着冬日里依然绿茸茸的麦冬。院子不大,但格局精巧,一角有个小小的水池,几尾锦鲤悠然游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那棵姿态虬劲的老梅树。枝干如墨,鹅黄色的腊梅花疏落有致地绽放着,一股幽细的冷香在清冽的空气里浮动,沁人心脾。西斜的日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在墙上投下柔和而斑驳的光影。
赵姨在一旁含笑示意,温澈礼便沿着那曲折的回廊,向后院走去。
他的目光掠过雕花的窗棂和廊柱间悬着的素纸灯笼,心境在一步一景中,变得异常沉静。
廊子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雕着简单梅枝纹样的木门。
他推开门,步入了更深一层的后院。
傍晚的夕照,将整个庭院照得通透暖融。
苏昭质正背对着他,蹲在一丛茂盛的南天竹前。她套了件宽松的米白色毛衣,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她手里拿着一把花剪,正仔细地修剪着残枝,脚边放着一只盛着枝叶的小竹篮。
一只黑白色猫咪,正在她身旁不远处,追着一片被风吹落的腊梅花瓣,自得其乐地扑腾玩耍。
听到脚步声,猫先抬起头,“喵”地轻叫一声。苏昭质随之回过头来。
看到是他,她唇角自然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眼底映着暖融融的日光,显得格外柔和。
“你来了?”她放下花剪,站起身,顺手将一缕滑落的碎发掠到耳后。
斜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整个人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抬眼看他,目光里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路上还顺利吗?”
温澈礼的视线掠过她沾着草叶的手指,眼底有微不可察的笑意闪过。
他想起为避开一些不必要的关注而在城里多绕的那半个小时,语气却平淡得听不出波澜:“顺利。西郊的路况比想象中好。”
此时那只黑白的猫咪蹿到她脚边,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脚。
“这是墨团,”她垂眸看了眼脚边的猫,声音平和,“赵姨在院子里捡的,野是野了点,但很恋家。”
猫咪在她脚边盘卧下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轻松了些:“那就好。赵姨准备了新茶,要不要去前院尝尝?”
他微微颔首,唇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好。”
苏昭质引着他穿过回廊返回前院。
经过主屋侧面时,温澈礼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院子最深处。
那里,一座白墙黛瓦的独立小屋静立在竹影之后,仅由一条短短的露天石径与主屋相连。
巨大的落地窗沉默地反射着午后的天光,静默,私密,仿佛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他心下微微一动,猜那便是她的卧房,并不再多看。
步入与茶室相通的书房,温澈礼的目光掠过那整面墙的顶天立地书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书籍排放得疏朗有致,门类广博得惊人。
《道德经》与《本草纲目》并列,诗画集册间散落着植物图谱与现代营养学著作。
几册精装的外文原版书与泛黄的线装古籍并立,显出一种不设边界的包容。
他的视线从书墙移向窗边。
一张宽大的沙发临窗放置,旁边立着一盏落地灯,扶手上搭着一条羊绒毯。
窗外竹影摇曳,光线被过滤得柔和而静谧。
“随便坐。”苏昭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已在茶台边的素工官帽椅上坐下,执壶烧水,准备沏茶。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居家的闲适。
温澈礼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中落座,目光再次落回那面书墙。
“你的书,”他略作沉吟,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欣赏,“涉猎很广。我原以为……”
“以为我的书架该塞满《华尔街日报》合订本,或者《证券分析》之类?”
她抬眼看他,唇角浮起一丝清淡的、带着自嘲的笑意,接过了他未竟的话。
西斜的日光透过窗棂,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影子。
“不。”他摇头,目光沉静地迎上她的视线,语气肯定:“现在觉得,这样才更衬你。”
她提起初沸的水,烫杯温壶,水汽氤氲中,声音平和而起:“小时候读书,信的是‘书中自有千钟粟,黄金屋’。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向上的阶梯。”
她将第一道茶水淋在茶宠上,热气蒸腾。
“后来经历世事,才发现,书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它能带你抵达多高的位置。”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目光清澈见底,“而在于在你坠落时,能给你一个无声的缓冲。”
她将一盏清茶推至他面前。
“所以你看,”她唇角有一丝清淡的笑意,“人生不止需要攻城略地的野心,更得有安营扎寨的本事。这些书,就是我的营寨。”
茶香袅袅中,她望向那面书墙,声音变得悠远:
“它们让我知道,古往今来,悲欢离合,圣贤凡人,其实都走在同一条路上。”
她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他:“读懂了他们,也就安顿了自己。”
温澈礼凝视着她,目光深邃。
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所以,安顿了自己的人,才有真正的力量去安顿他人。”
她望着他,感觉心尖像被羽毛极轻地挠了一下,眼底的笑意,真切地漾开了。
窗外,日头渐渐西斜,给院子里的梅树拉出长长的影子。
赵姨轻叩门扉,探身笑道:“小姐,温先生,晚饭备好了。今儿天冷,做了些暖身的,现在用吗?”
苏昭质看向温澈礼,他微微颔首:“麻烦了。”
移步至小餐厅,桌上已摆好四菜一汤,热气氤氲。
一碗汤色奶白的清炖羊腩,撒着鲜红的枸杞;一盘栗子烧白菜,汤汁浓稠金黄;家常的醋溜木须,蛋嫩肉香;一碟油盐焗的核桃仁,焦香扑鼻;正中是一盆奶汤鲫鱼,鱼身煎得微黄,汤色如乳。
苏昭质没有立刻动筷,目光沉静地看向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这里的食材多用山里的时令东西,图个自然。我习惯吃食材的本味,调味至简,借一点盐和香料提鲜。”她顿了顿,“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温澈礼尝了一口羊肉。炖得极透,入口即化,香料的气息若有似无,完美衬出肉的本鲜。
他放下筷子,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看向她:“火候和香料都恰到好处。这是借了香草的本味来提鲜?”
苏昭质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深切的认可,唇角微扬:“赵姨娘家祖上是药膳师傅,善用紫苏、罗勒这些香草,不夺本味。你的味蕾很敏锐。”
“是食材好,烹饪也得法。”他语气诚恳,“这种鲜,是任何精细加工都替代不了的。吃完身体没有负担。”
整顿饭安静却不觉沉闷。温澈礼吃着这顿极为素净的饭菜,却觉得比任何珍馐都更舒心暖胃。
他看着她安静进食的样子,目光掠过她握着汤匙的、纤细的手指。
他不动声色地,将她面前凉了些的汤碗轻轻挪近。
饭毕,窗外天色已染上墨蓝。
温澈礼放下茶杯,起身:“不早了,我该走了。”
“稍等,”苏昭质也站起身,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这个时间下山,容易碰上蹲守的车。不如再喝盏茶,等夜色深些再走。”
他看向她,在她平静的目光里读到了一份细致的考量,便颔首:“好。”
“那,我带你看一处院子里的景致。”她说着,引他再次走向后院。
夜色已浓,檐下的纸灯笼亮起暖光。她停在那扇扇形漏窗前:“你看。”
温澈礼望去,只见窗框将天边一弯清冷的月牙、院中老梅的虬枝疏影,一并纳入画中。
月光如水,梅香暗渡。
“当初造这扇窗,就是为了把四时景致框进来。”她站在他身侧,声音柔和。
“能框住这一方天光的,是窗。”他望着景致,轻声说,“能读懂这一方心事的,是人。”
她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笑了笑。
夜色渐深,山间雾气氤氲。
“我送你到门口。”她说。
两人并肩向前院走去。刚踏出檐下,一点冰凉忽然落在他的鼻尖。
他抬起头。
细碎的、莹白的雪,从墨蓝色的夜空里,稀疏而安静地飘落下来。
“下雪了。”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讶异,“今年的初雪,比往年早了许多。”
温澈礼凝视着那片片雪花,又侧过头看向她。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映着檐下的灯火。
“苏昭质。”他唤了她的名字。
“嗯?”
“谢谢你在这里。”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也谢谢你,让我在这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落雪般轻柔:
“我听说,初雪,是天空写给人间的第一封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