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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陌生的别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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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玲是在周五傍晚的公交站看见父亲的。
彼时她刚攥着皱巴巴的一元纸币下车,校服领口还沾着下午体育课蹭的草屑。夕阳把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穿了件没见过的深色衬衫,袖口熨得没有一丝褶皱,手里拎着的公文包是她在商场橱窗见过的牌子,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她印象深刻。
他朝她招手,声音没什么温度,像在叫一个不熟的同事:“孟玲,过来”。
孟玲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没像别的孩子那样扑进家长怀里,只乖乖站在他面前。孟父没问她这两年在姥姥家过得怎么样,也没看她书包上脱了线的背带,只淡淡一句:“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孟玲没敢问去哪,只默默跟上。
车开了四十多分钟,沿途的风景渐渐变了样。低矮的老楼变成了错落的洋房,路边的便利店换成了24小时精品超市,连路灯都变成了带着雕花的欧式样式。最后车拐进一道刷着银灰色漆的大门,门口的保安亭比姥姥家的小厨房还大,穿藏青色制服的保安挺直脊背迎上来,先对着车牌核对了半分钟,又朝孟父敬了个礼,语气恭敬:“孟助理,李总交代过您今天来,里面车位给您留好了。”
孟玲往窗外看,小区里的路是用浅色石板铺的,两旁种着修剪整齐的香樟树,树下摆着白色的休闲椅。偶尔有业主牵着遛弯的狗走过,狗绳上都挂着精致的小铃铛,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香氛味——和姥姥家楼道里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完全不同。
“这是‘南柯一梦’,C市最好的小区”。孟父把车停进地下车库,车位旁还标着“湖中心别墅3-214专属”的牌子,他才终于看向孟玲,语气里带着不耐烦,“你姥姥嫌你麻烦给我打电话叫我把你接走。李总念及跟我多年的情分,也知道我这几年为公司跑项目、盯进度,没日没夜地做贡献,没时间管你,他的大女儿跟你一个学校,于是便让你跟他两个女儿一起住。你能进那所学校,也是李总安排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孟玲的旧书包,添了句,“我给你拿钱,明天自己去买个新书包把这个旧书包丢了。在这里你别找事,乖乖听话,要是被赶出去,你就自己去求你姥姥,我可没精力管你”。
他的眼神冷得像冰,没有半分父亲该有的温情。
孟玲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姥姥会嫌她烦,也不明白父亲的语气为什么这么冰冷,心里泛起一丝委屈,但想起是姥姥嫌她烦,把她赶出来的,那点“无处可去”的念头,压过了心里的委屈。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会乖乖的,不会添麻烦的”。
湖心别墅区,每栋房子都带小院。
3-214别墅门口摆着两盆一人高的绿植,孟父按门铃时,指尖下意识地用力,指节泛出一点白。
门开得很快,保姆张姨系着藏青色围裙,围裙角还沾着星点面粉,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孟总助来啦?快进来”。她侧身让出的空隙很宽,却让跟在孟父身后的孟玲更局促了。
走进客厅的瞬间,孟玲彻底停住了脚。奶白色的真皮沙发摆成半圈,中间的玻璃茶几亮得能照见她校服上的草屑,天花板垂着的水晶灯折射出细碎的光,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香薰味。她的鞋底蹭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那点冰凉透过薄薄的鞋底传上来,让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连胸口的起伏都放轻了,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会打破这里的精致与安静。
张姨没注意到孟玲的紧张,转身朝着二楼楼梯口扬声喊了一句:“小姐,孟总助带着孟小姐来了”。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客厅里轻轻荡开,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
孟玲的心跳骤然快了几分,她悄悄抬头看孟父,发现父亲已经悄悄挺直了背,之前按门铃时紧绷的肩膀刻意放松下来。
楼梯上很快传来脚步声,粉色的裙摆先从栏杆后探出来,接着是李诗嫣抱着兔子玩偶的身影。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孟玲攥紧了书包带,是同班那个总被围着的大小姐,也是班长,课桌上永远摆着最新款的文具,上周还因为孟玲不小心碰掉她的笔记本,冷着脸让孟玲捡了三次。
“是你啊?”李诗嫣踩着白色毛绒拖鞋走下来,目光扫过孟玲的旧书包,眉头皱得更紧,“我还以为爸爸说的孟叔叔女儿是谁,还说是跟我一个班的,原来是你”。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在学校里对孟玲的嫌弃,一模一样。
孟父上前半步,脸上堆起孟玲不曾见过的讨好的笑,那是他面对别人时的姿态,恭敬里藏着刻意,却半分没分给身边的女儿。
“诗嫣小姐,您和孟玲是同班同学啊?那真是缘分!以后在学校、在家,还请您多照顾她”。他说着,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孟玲,眼神里的催促藏都藏不住。
孟玲咬了咬下唇,指尖掐着校服衣角,小声开口:“诗嫣……同学好。”在学校她都不敢这么叫,此刻却只能硬着头皮,把“同学”两个字说得又轻又涩。
可李诗嫣没接话,反而抱着玩偶走到孟玲面前,绕着她转了一圈。孟玲的校服裤脚因为洗得次数多,已经有些发皱,鞋子也磨白了边。李诗嫣停下脚步,用玩偶的耳朵碰了碰孟玲的书包带,语气带着漫不经心的嫌弃:“你的书包好旧啊”。
孟父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连眼角的细纹都挤了出来:“诗嫣小姐放心,明天我就让孟玲换个新书包”。
他说这话时,连看都没看孟玲,仿佛在跟李诗嫣确认一项工作任务,而孟玲只是任务里需要调整的“道具。”
李诗嫣却没接这个话茬,抱着玩偶往沙发上一坐,白色毛绒拖鞋踢到茶几腿边:“这套房子虽然房间多,但平时就我和我妹妹住,其他房间都堆着东西。爸爸今天放学之后才给我打电话说有人要住过来,房间还没找人来收拾呢”。
她的语气带着抱怨,眼神扫过孟玲时,像在说“你突然来,给我们添了麻烦”。
孟玲的脸瞬间热了,从耳尖一直烧到脖子根。她下意识往孟父身边靠了靠,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想找依靠,可手臂刚碰到孟父的袖子,就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细微的动作,像根小刺,轻轻扎在她心上。
孟父没注意到她的失落,反而立刻上前半步,腰杆又弯了些,语气比刚才更显殷勤:“收拾房间的事哪能再劳烦您费心?我一会儿就让人过来,或者让孟玲自己动手,保证不耽误您休息。”他说着,又用眼神示意孟玲,让她顺着话头说“我会自己收拾”。”
孟玲咬了咬下唇,刚要开口说“我会自己收拾”,李诗嫣却抱着玩偶站起身,靠在沙发扶手上,语气淡淡的:“时间也不早了,阿姨过会儿就下班,这时候叫人过来收拾,等收拾完天都黑透了,到时候房子里就我们三个小姑娘在,再有几个陌生人多不方便啊。”
孟父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殷勤:“是我考虑不周,是我考虑不周”,接着语气放得更软:“那您看这样行不行?我让孟玲现在就动手收拾”。
这话刚说完,张姨就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擦碗布,笑着打圆场:“孟总助这话说的,哪能让孟小姐自己收拾?我来收拾,加几分钟班没事的”。
李诗嫣看着张姨,没再反驳:“那行,弄完就下班吧,至于房间就看着选,除了我隔壁的那间”。说完,她转身往楼梯走,粉色裙摆扫过沙发边的地毯,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像在宣告自己的主导权。
孟父望着李诗嫣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些,像是完成了一项棘手的工作。他转头看向孟玲,眉头又轻轻皱起,语气里没有半分父亲的温和,只剩不容反驳的命令:“一会儿好好跟张姨说谢谢。收拾完房间就待在屋里别乱跑,别去打扰两位小姐,以后跟两位小姐一起时勤快一点,多做事少说话。”
话刚落,他低头看了眼手表,指尖在表盘上敲了敲,又从公文包侧袋里抽出一张银行卡,递到孟玲面前。卡片边缘划过孟玲的指尖,带着冰凉的塑料感:“以后学费、每个月的生活费我会打到这张卡里,自己放好,弄丢了就自己想办法”。
“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完全没看孟玲攥得发白的手指,“你衣服行李那些,明天自己回姥姥家拿,我没时间送你。在这儿好好听话,少说话多做事,没事别去招惹两位小姐,听见没?”
孟玲的指尖掐着校服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没敢抬头,只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连“爸爸再见”这几个字,都没敢说出口。玄关的门“咔嗒”一声关上,别墅里瞬间安静下来。
张姨看她站在原地不动,眼底悄悄掠过一丝心疼,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孟玲小姐,跟我来吧,客房就在这边,我给你把床品铺好”。
孟玲跟着张姨往走廊深处走,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客房不大,里面只有一张简单的单人床,一个床头柜和一个小衣柜,却比姥姥家的小房间亮堂。
张姨从衣柜里抱出一套浅蓝色的床品,动作麻利地铺着床单,边铺边说:“这床品是以前给二小姐备用的,新洗过了,还晒过太阳,有股子棉花的味道,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颜色,明天我再给你换一套,今天先将就一晚上”。
孟玲摇摇头,小声说:“不用了,谢谢您,张姨。”这是她今晚说的第一句真心的感谢,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张姨铺好被子,又转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薄被,递到孟玲手里:“夜里可能会有点凉,这个你盖在外面,薄厚刚好。”
小薄被刚触到指尖,就传来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和张姨身上的味道一样,让人莫名觉得安心。孟玲攥着薄被,眼眶突然热了,她低下头,怕张姨看见她泛红的眼睛。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淡淡的银辉。张姨走后,客房里只剩下孟玲一个人。她把银行卡小心翼翼地放进床头柜抽屉里。
她想到在姥姥家也没有找到“家”的温暖;又想起孟父刚才递银行卡时冰冷的眼神,冷得像在打发陌生人;想起李诗嫣带着嫌弃的目光。
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着,让她鼻子一酸。她真像株没人要的野草,被风刮到姥姥家,又被刮到这栋漂亮却冰冷的别墅,连个能扎根的地方都没有。
委屈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她赶紧把脸埋进枕头里,牙齿咬着枕套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不听劝,顺着眼角往下淌,很快就把枕头洇出一小片湿痕,连呼吸都带着发颤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