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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字字如泣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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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沈清辞如同最勤奋的学子,沉默地沉浸在与陆明远的“教学”中。她学会了辨认“床”、“窗”、“医生”、“护士”等眼前之物,甚至能用极其简单的词汇表达基本需求,如“水”、“痛”、“谢谢”。
陆明远对她的进步速度惊叹不已,将其归功于“苏晚”本身良好的教育基础和强烈的求生意志。只有沈清辞自己知道,支撑她的并非求生,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灼热的东西——执念。
每当夜深人静,输液管的滴答声成为唯一的旋律,抄家那夜的火光、族人的哭嚎、顾云深冰冷的眼神,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啃噬着她的心脏。那股恨意,是她在陌生时空里保持清醒的锚,是“沈清辞”这个身份尚未湮灭的证据。
她必须知道,沈家的结局究竟如何?那桩滔天冤案,在青史上留下了怎样的定论?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长,再也无法抑制。
这一日,当陆明远例行查房时,沈清辞抬起眼,用还带着生硬口音的语调,清晰地说出她练习了无数遍的句子:“我……想去……图书馆。”
陆明远明显愣住了。“图书馆?苏晚,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需要静养。”
沈清辞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向他,重复道:“图书馆。必须去。”她没有解释原因,也无法解释,但那眼神中不容置疑的决绝,让陆明远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想起医生说过,适当的、患者强烈渴望的活动有时对心理康复有奇效。他沉吟片刻,终于妥协:“好,我陪你去。但只能待一小会儿,感觉不舒服要立刻告诉我。”
坐在陆明远那辆平稳无声的“铁盒子”(汽车)里,沈清辞紧抿着唇,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象。高耸入云的建筑、川流不息的铁马、衣着怪异却神色从容的行人……这一切依旧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疏离。这个世界太快,太亮,太吵,与她记忆里那个讲究含蓄、步调悠缓的故土截然不同。
陆明远试图跟她介绍沿途的景物,但她大多心不在焉,只是默默地将“学校”、“商场”、“公园”这些词语与眼前的景象对应起来,如同在脑中绘制一幅艰涩的地图。
图书馆到了。那是一座宏大的、充满现代设计感的建筑,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耀。踏入其中,沈清辞有瞬间的恍惚。安静,一种被无限放大的、充斥着书卷气的安静,让她仿佛触摸到了一丝熟悉的脉搏。只是这安静中,多了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远处电子检索机偶尔发出的提示音。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这是她唯一熟悉的气息。高大密集的书架,如同沉默的森林,排列整齐,分类明确,远比沈家藏书阁更为浩瀚。她看到有人用手指在发光的板子上轻点,就能找到想要的书籍位置;有人直接用一种奇怪的“镜子”(扫描枪)对着书脊一扫,便完成了借阅。
这里,是知识的殿堂,却以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运转着。
陆明远将她引至历史文献区。“你想找什么时期的书?我帮你。”他低声问。
沈清辞的心脏骤然紧缩。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明史。还有……嘉靖年间,关于……太傅沈文渊的记载。”
陆明远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熟练地在检索电脑上操作起来。片刻后,他根据索引号,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明史纪事本末》,又找了几本相关的史料汇编。
沈清辞接过那本沉甸甸的书,指尖冰凉。她走到阅览区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泛黄的书页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陆明远体贴地坐在不远处,没有打扰她。
沈清辞翻动书页的手微微颤抖。那些熟悉的繁体字,竖排的版式,让她眼眶发热。她快速而急切地寻找着,目光扫过一页页帝王将相的功过是非。终于,在记载嘉靖朝党争的章节里,她看到了那个刺痛骨髓的名字——沈文渊。
只有寥寥数行。
“……嘉靖二十二年,太傅沈文渊结党营私,窥伺神器,事泄。帝震怒,下诏抄没其家,沈文渊于狱中自尽,子弟或斩或流,女眷没入教坊司。锦衣卫指挥使顾云深办案有功,擢升……”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结党营私”、“窥伺神器”、“自尽”、“斩”、“流”、“教坊司”……
史笔如刀,刀刀见血。她沈家百年清誉,父兄一生忠贞,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定在了耻辱柱上!而那刽子手顾云深,却成了“办案有功”,青云直上!
巨大的悲愤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腥甜,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苏晚?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陆明远察觉到她的异常,快步走过来,担忧地问。
沈清辞猛地合上书,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引得旁边几个读者侧目。她抬起头,看向陆明远,眼神里是尚未褪去的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陆明远被那眼神震住了。那绝不是一个失忆或心理受创的普通女孩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承载了太多他无法理解的、沉重到极致的痛苦与恨意。
“没……事。”沈清辞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她推开椅子,踉跄着站起身,几乎是将那几本史书塞回陆明远怀里,“回去。”
回去。这两个字,在此刻有了双重含义。
回医院,也……回大明!
坐在回程的车上,沈清辞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此刻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史书上那几行黑字的倒影。
无论这里是仙境还是鬼蜮,无论占据这具躯壳是福是祸,她都必须要回去!回到那个黑白颠倒、忠奸不分的年代,回到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她要撕开历史的伪装,她要亲手将那泼天的污名洗净,她要站在顾云深面前,问他一句:何以如此?!
这强烈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执念,如同在绝望的荒原上点燃了一座烽火台。照亮了她眼前唯一的道路,也烧掉了她最后一丝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