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昭》旧欢闲处却思量

1、魂断锦衣夜

　　冷。
　　蚀骨钻心的冷。
　　沈清辞最后的意识，被冻结在腊月二十三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绣着缠枝莲纹的锦被再也给不了半分暖意，窗外映天的火光和鼎沸的人声，才是现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太傅沈文渊，结党营私，意图不轨……罪证确凿，着抄没家产，满门羁押，钦此——”
　　太监尖利又冰冷的嗓音，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百年沈府的朱漆大门，也刺穿了她十六年安稳的人生。父亲沈文渊挺直的脊梁在那一刻佝偻了下去，母亲压抑的啜泣声被呼啸的北风撕碎。
　　沉重的脚步声、器皿碎裂声、女眷的尖叫声、兵甲碰撞声……交织成一曲末日悲歌。沈清辞被粗鲁的兵士从闺房中拖出，推搡在冰冷的庭院雪地里。她抬头，看见那个身影——锦衣卫指挥使顾云深。
　　他一身飞鱼服，屹立在纷飞大雪中，火把的光跳跃在他冷硬的侧脸上，如同庙里泥塑的神佛，没有一丝悲悯。他的目光扫过瘫倒的家人，扫过她，如同扫过没有生命的物件。
　　“顾云深！我沈家忠心天地可鉴！你构陷忠良，不得好死！”一位族叔悲愤嘶吼，下一刻便被刀鞘重重击倒，鲜血染红了白雪。
　　顾云深薄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抄家，拿人，抗命者，格杀勿论。”
　　一股血气直冲沈清辞的头顶。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兵士的钳制，猛地冲向顾云深。她不是要拼命，她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何要对曾与他家世交的沈家下此毒手？
　　然而，她未能近身。一名锦衣卫校尉横刀拦阻，刀柄狠狠撞在她的心口。
　　剧痛瞬间炸开。
　　世界天旋地转。
　　冰冷的雪贴着滚烫的脸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顾云深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
　　恨意，成了她意识里最后的燃料。
　　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
　　然后，一种尖锐的、持续的“嘀——嘀——”声，蛮横地刺破了这片死寂。这声音规律、冰冷，不像人间任何乐器。
　　沈清辞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模糊的光感透过眼帘，不是火把的跳跃，而是一种稳定、刺目的白。一股从未闻过的、浓烈而怪异的气味（消毒水）钻入鼻腔，让她几欲作呕。
　　温暖。
　　这是第二个清晰的感知。不同于沈家暖阁的地龙，这是一种包裹全身的、恒定的暖意，来自身上盖着的异常柔软的织物。
　　她终于积蓄起一丝力气，掀开了眼帘。
　　眩目的白光让她瞬间闭上眼，缓了许久才敢慢慢睁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头顶是平整如镜、会发光的“屋顶”（天花板灯），洒下毫无温度的光。四周是纯白色的墙壁，干净得不染尘埃。她躺在一张奇怪的床上，柔软异常，周身被各种透明的细管缠绕，一端连接着她的手背，另一端通向一个悬挂着的、装有透明液体的琉璃瓶（输液袋）。
　　这是……阴曹地府？还是仙境？
　　她试图移动，身体却虚弱不堪，胸口被撞击的闷痛似乎还在，却又有些不同。她偏过头，看见旁边立着一个方形的黑色匣子（心电监护仪），上面有绿色的线条随着那“嘀嘀”声不断跳跃。
　　恐惧，比抄家那晚更甚的恐惧，如同冰水般淹没了她。未知，是最大的恐怖。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着纯白短褂（医生白大褂）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短发，容貌清俊，神色温和，与记忆中那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截然不同。
　　沈清辞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防御，却浑身无力。
　　男子见她醒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快步走到床边，开口说了一串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他的声音清朗，语调温和，似乎是在安抚。
　　可这陌生的语言，这陌生的环境，只加剧了沈清辞的恐惧。她是谁？她在哪里？这个人是谁？是来拘魂的鬼差吗？
　　“走开！”她用尽力气嘶喊出声，听到的却是自己沙哑微弱的声音。她挥舞着手臂，想要拔掉手背上那令人不安的“管子”。
　　男子脸色微变，但并未动怒，而是敏捷而轻柔地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却并无恶意。“别动，你在输液，这样很危险。”他放缓语速，重复着简单的词语，尽管她听不懂，但那平稳的语调本身就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沈清辞剧烈地喘息着，戒备地盯着他。她看到他的眼睛，清澈，关切，没有顾云深眼中的冰冷和杀意。
　　男子检查了一下她手背的针头和旁边的仪器，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他拿起一个透明的杯子，插入一根奇怪的弯曲管子（吸管），递到她的唇边。
　　是水。清澈甘甜的水。
　　沈清辞迟疑着，但极度的干渴战胜了恐惧。她小心翼翼地吮吸了一口，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抚平了部分焦躁。
　　“苏晚，放心，你已经安全了。”男子看着仪器上逐渐平稳的数字，微笑着又说了一句，他叫的是这个身体的名字。
　　苏晚？谁是苏晚？沈清辞心中迷雾更深。她看着他胸前的牌子，上面写着奇怪的符号和三个汉字——陆明远。
　　陆明远又观察了她片刻，确认她情绪稍微稳定后，才转身离开，大概是去叫其他人。
　　沈清辞独自留在房间里，巨大的困惑和不安包裹着她。她必须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她再次尝试移动身体，忍着虚弱和不适，挣扎着半坐起来。
　　目光扫过床边，她看到一个巴掌大小、漆黑如镜的扁平物件（手机）放在床头柜上。鬼使神差地，她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入手冰凉光滑。她下意识地用手指触碰那漆黑的“镜面”，屏幕竟突然亮起！
　　沈清辞吓得差点将它丢出去。强忍住恐惧，她看到亮起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一张脸——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子的脸！
　　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一头乌黑短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最让她心惊的是那双眼睛，虽然带着惊恐和虚弱，却是一双她从未见过的、属于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她的脸！
　　沈清辞颤抖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镜中的影像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猛地将手中的“妖镜”摔在柔软的床上，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这不是她的身体！
　　她，沈清辞，忠烈之后沈家大小姐，不仅来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诡异世界，还……窃据了他人的躯壳！
　　抄家之夜的冰冷尚未散去，新的、更深的恐惧已将她彻底吞噬。她究竟身在何方？这具身体的原主“苏晚”又去了哪里？而那个名叫陆明远的白衣男子，是友是敌？
　　窗外，这个陌生世界的天光正亮，而沈清辞的眼前，却是一片比锦衣卫的夜更深的、无法预知的迷雾。唯一清晰的，是心口那抹被顾云深手下击中的、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恨意。在这无尽的迷茫中，这点恨意，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沈清辞”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