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北风》陌上1公子

11、屋檐下的三杯两盏

　　高强度训练的第三天，林深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发出悲鸣。每一处关节仿佛都生了锈，每一次抬腿、转身都伴随着清晰的酸胀感。李老师严苛的指令和永不满足的标准，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身体和意志的极限。傍晚结束训练时，他几乎是拖着双腿，挪进电梯，再挪出写字楼的。

　　北京的秋夜已有凉意，晚风卷着干燥的尘土气息拂过面庞，却吹不散骨子里的疲惫。他只想尽快回到那个狭小的宿舍，把自己扔到床上，让意识彻底放空。

　　推开宿舍门，一股浓郁诱人的食物香气却意外地扑面而来，驱散了室内的清冷。只见客厅那张不大的折叠桌上，竟然摆开了几个一次性餐盒，里面是油光红亮的小龙虾、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金黄的拍黄瓜，还有几盒冒着热气的炒面和米饭。阿哲正手脚麻利地摆放着一次性碗筷，而小斌则从厨房里拿出几瓶冰镇的燕京啤酒。

　　“回来得正好！再晚点小龙虾可就凉了！”阿哲抬头看见林深，咧开嘴笑道，他那东北人特有的爽朗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快去洗洗手，今天哥儿几个改善伙食，给你接风，也犒劳犒劳咱们自个儿！”

　　小斌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朝林深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突如其来的热闹和善意，让林深有些措手不及，心头的疲惫和孤寂仿佛被这烟火气烫开了一个小口子。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连忙应道：“啊……谢谢哲哥，斌哥。这……太破费了。”

　　“破费啥！都是外卖，没几个钱！”阿哲大手一挥，“训练这么苦，再不搞点好吃的，人都要成仙了！快去洗手！”

　　林深从善如流，快速洗了手出来。客厅里，阿哲已经撬开了三瓶啤酒，泡沫汩汩地涌出瓶口。三人围着折叠桌坐下，空间显得有些拥挤，膝盖偶尔会碰到一起，但这种物理上的靠近，反而奇异地削弱了彼此间的陌生感。

　　“来，首先，欢迎林深加入我们‘北漂男模预备役’的豪华宿舍！”阿哲率先举起酒瓶，声音洪亮，“其次，预祝咱们仨，都能早日走上国际T台，财源广进！走一个！”

　　小斌默默举瓶。林深也赶紧拿起酒瓶，与两人碰了一下。冰凉的啤酒滑入喉咙，带着微微的苦涩，却瞬间激活了疲惫的神经，一种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松弛感开始蔓延。

　　“吃吃吃，别客气！”阿哲带头戴上一次性手套，抓起一只小龙虾，手法娴熟地拧头去壳，“这家的麻辣小龙虾可是一绝，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

　　林深也学着他的样子吃起来。辛辣鲜香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刺激着味蕾，也仿佛驱散了一些身体的酸痛。几口啤酒下肚，气氛很快活络起来。

　　“怎么样，林深，跟着李老师训练，感觉如何？”阿哲一边嘬着手指上的汤汁，一边促狭地笑着问道，“是不是感觉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林深苦笑着点头：“何止不是自己的……感觉像是被拆开重组了一遍，每一个零件都在抗议。尤其是站姿和台步，看着简单，怎么那么难？”

　　“哈哈哈！”阿哲发出爽朗的大笑，拍了拍林深的肩膀，“都一样都一样！哥当初刚来的时候，被李老师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说我走路像黑熊下山！你是没看到我当时那德行！”

　　小斌在一旁默默点头，难得地插了一句：“李老师是业内出了名的严师，也是名师。能被她带，是机会。”

　　“对头！”阿哲接口，“严是严，但真有东西。她抠的那些细节，什么脚掌落地的顺序，重心移动的轨迹，眼神看向观众席第几排……这些玩意儿，在外面自己瞎琢磨一年都摸不到门道。熬过这一个月，基本功就扎实了。”

　　听着两位“前辈”的话，林深心里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原来不只是他一个人经历过这种“非人”的折磨，这几乎是每个新人的必经之路。

　　“哲哥，斌哥，你们来北京多久了？”林深好奇地问。

　　“我一年多了。”阿哲喝了口酒，“老家黑龙江的，之前在当地也瞎混过一段时间，觉得没意思，就揣着几千块钱跑来北京了。刚来的时候，住过比这还差的地下室，吃过一个月的馒头配老干妈，去面试被拒了不下百次。”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话语里的艰辛却能轻易想象。

　　“我，八个月。”小斌言简意赅。他是河北人，离北京近，但看他的沉默和刻苦，显然也并非一帆风顺。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林深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也是对自身未来的探询。

　　阿哲耸耸肩，剥开一只虾：“怎么说呢，饿不死，但也远没到出头的日子。我现在算是有一点固定的拍摄了，主要是些电商模特，偶尔能接到一些小品牌的画册拍摄。走秀……还轮不上大的，也就是一些本土小品牌的发布会，或者给大秀当备用模特（backup）。这行就这样，金字塔尖就那几个人，底下是千军万马。”

　　小斌补充道：“竞争很激烈。每天都有新人来，每天也有人离开。”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窗外是北京璀璨却冰冷的夜景，窗内是三个怀揣梦想却面对现实的年轻人，就着麻辣小龙虾和啤酒，咀嚼着生活的真实滋味。

　　“有时候也挺迷茫的。”阿哲叹了口气，收起了之前的嬉皮笑脸，“你说咱们这行，到底图个啥？青春饭，不稳定，还得天天维持身材，不能随便吃不能随便喝。看到以前的老同学，上班下班，结婚生子，日子安稳，说不羡慕是假的。”

　　他顿了顿，看向林深：“尤其是你，林深，听说你还是名牌大学计算机系毕业的？多好的前程啊，干嘛想不开来蹚这趟浑水？”

　　这个问题直击林深内心。他放下手里的虾壳，认真想了想，说：“可能就是……不想那么早就看到自己几十年后的样子吧。计算机很好，但那种确定性，让我害怕。来这里，虽然苦，虽然难，但每一天都是未知的，都有新的挑战。我觉得……挺刺激的。”

　　“刺激？”阿哲挑眉，随即又笑了，“也对，年轻人嘛，就该有这股子劲儿。不过哥提醒你，这行的‘刺激’可不止训练苦。以后你会遇到各种人，各种事。有真心提携你的前辈，也有背后给你下绊子的同行；有尊重模特的品牌方和摄影师，也有把你当物品、随意呵斥的；有机会一夜之间因为一张照片、一场秀而受到关注，也可能努力了好几年依然籍籍无名。”

　　小斌默默点头，深有同感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阿哲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心态不能崩。得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得能承受得起失败。脸皮要厚，心气儿也不能丢。”

　　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林深能感受到阿哲话语里的真诚和过来人的经验。他郑重地点点头：“我记住了，哲哥。”

　　“不过你也别光听我们吓唬你。”阿哲话锋一转，又恢复了乐观，“这行也有好的地方。能去很多普通人去不了的地方，见很多厉害的人，穿各种好看的衣服，站在聚光灯下的时候，那种感觉……确实挺上头的。而且，赚得好的时候，也确实比普通上班族强不少。”

　　三人一边吃，一边聊，啤酒空了好几瓶。话题从训练的辛苦，扩展到各自的老家风物，上学时的趣事，以及对未来的憧憬。阿哲性格外向，是气氛担当，小斌虽然话少，但偶尔插一句往往能切中要害，林深则 mostly 是倾听者，从两位室友的分享中，贪婪地汲取着关于这个行业、关于北漂生活的认知。

　　通过交谈，林深了解到，阿哲的目标是尽快能走上国际时装周的T台，哪怕是二三线的品牌也好；小斌则似乎对平面拍摄更感兴趣，希望能成为某个知名品牌的长期合作模特。而他自己，对于具体的路径还是一片模糊，只是模糊地觉得，那个光芒四射的T台，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对了，林深，”阿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压低了一点声音，“公司里人多眼杂，以后除了训练，跟其他人打交道也留个心眼。特别是……有些摄影师或者所谓的‘前辈’，递过来的东西，不明不白的，千万别接。保护好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小斌也看了林深一眼，眼神里带着同样的提醒。

　　林深心中一凛，知道这是重要的经验之谈，再次点头：“我明白，谢谢哲哥，斌哥。”

　　这顿临时起意的聚餐，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桌上的食物被扫荡一空，堆满了虾壳和竹签。酒足饭饱，疲惫似乎也缓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胀的满足感和微微的醉意。

　　阿哲打着饱嗝，开始收拾残局。小斌也起身帮忙。林深想动手，却被阿哲按住了：“你是新人，今天算是欢迎你，我们收拾就行。以后可就得轮流值日了！”

　　看着两人忙碌的身影，林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竞争激烈的行业里，能遇到这样两位虽然背景不同、性格迥异，却都心存善意的室友，无疑是一种幸运。他们既是潜在的竞争对手，更是此刻可以互相取暖、分享经验的同行者。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梦想与现实的轮廓。宿舍内，灯光温暖，刚刚结束的聚餐留下满室的食物香气和啤酒麦芽的味道。身体的疲惫依旧存在，前路的挑战依然严峻，但林深觉得，自己似乎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阿哲和小斌收拾碗筷的细微声响，以及他们偶尔压低声音的交谈，第一次觉得，这个简陋的宿舍，有了一点“家”的感觉。

　　北漂的日子，注定不会轻松。但有屋檐下的三杯两盏，有同行者的只言片语，那看似冰冷的星途，似乎也多了几分可以触摸的温度。他知道，明天的训练依旧会辛苦，李老师的批评依旧会严厉，但此刻，他心中那份名为“坚持”的信念，因为今晚这顿简单的聚餐，而变得更加坚定了一些。

　　长夜漫漫，但少年枕着疲惫与温暖，竟也睡得格外沉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