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好的结局》思圭

1、小霜视角（上）

　　周五晚上的最后一节课上，我周围的同学们都忙着接头讨论下课要去哪里玩，声音很嘈杂以至于我都有些听不清讲台上老师在说什么。妹妹给我打了电话，我刚好坐在后排，看老师没有关注这头，便悄悄地弯腰走出了教室后门，跑到楼梯间里去接电话。

　　“哥，我刚收完寝室，然后我发现我身份证不知道掉哪里了，书包里没有，哪里也没有。哎，可能又得补办了。”

　　“书包夹层里也没有吗？你还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哪里吗？”

　　“书包我都翻遍了，都没有。最后一次……就是出高铁站用了一下，然后就完全不记得在哪里了。”

　　听出妹妹的声音里透露着沮丧和疲惫，我安慰道，

　　“没关系，到时候补办一个就好了，你有空的时候去附近公安局，很方便的。别想这个了，去吃点东西吧。”

　　“被爸妈知道又得挨骂了。我不饿，还不想吃。”

　　我捏着手机，仿佛透过话筒能看到妹妹此刻坐在宿舍床上抱着膝盖给我打电话的情景。家里一共三个孩子，我是最大的，妹妹比我小三岁，如今刚上大学，最小的弟弟现在才上高中。从小父母工作繁忙，几乎是我一手带着弟弟妹妹长大的。妹妹一向文静内敛，我来外地上大学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可谁知道，她高考填报志愿时，阴差阳错地进了一所离家数千公里远的大学。学校离家很远，妹妹为了省钱坐了两天一夜的硬卧，她还得一个人拎着很重的行李去学校收拾床铺，在异乡又没有熟悉的亲人伙伴，她又不擅长交际，我每次想到这件事就感觉忧心，担心她找不到路，一个人孤单，或者是吃不习惯当地的菜。

　　但此时我只是努力用轻松愉快的语气和妹妹说，

　　“不会的，我们不告诉他们。对了，我之前看网上说，你们那里盐水鸭很有名啊，难得去了就好好尝尝，到时候给我发照片看看。我还给你买了点宿舍用的东西，应该都到了，你去快递站取吧，顺便熟悉熟悉环境，别在寝室窝着。”

　　妹妹一一应下了，我又开了些玩笑，直到感觉她的语气昂扬一些了，我才放下电话。

　　我急匆匆溜回教室的时候，突然感觉教室格外安静，和刚才吵嚷的状态完全不同，我弯着腰回到座位，附近的同学都对我投来一瞥，目光里似乎有些……同情？

　　我不明所以地问了旁边一个还算是相熟的同学刚才发生什么了，

　　“刚才老师查人来着，咱班就你不在。任课老师给你记旷课了。”

　　我一怔，我一整个下午都在，只是刚才临时出去打了个电话，教室里稀稀落落只坐了一半罢了，很多人都逃课了，怎么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没签到呢？

　　“他们都让同学帮忙喊到了。”

　　“这样呀，谢谢。”

　　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低头在手机上给妹妹发了个红包，叮嘱她快些出去吃饭。

　　下课后，我没有着急走，而是留下来想和老师解释一下刚才只是出去接了个电话。思政课的老师是个齐耳短发带着金属镜框的中年女老师，看着我靠近只是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不太客气地问我，

　　“怎么了，同学。”

　　“老师，我是刚才没有签上到的同学，我刚才是去……”

　　“停停，不要解释，没签上就是没签上。谁知道你是不是下课才过来的？”

　　老师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把我当成了那种捉奸耍滑的学生，说完就抱起电脑走了，我的解释被迫咽回了肚子里。

　　我低着头地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中午的时候导员让我帮她整理文件，我还没来得及睡午觉，昨天夜里又因为担心妹妹没能睡好，现在我只感觉很疲惫，如今教室里没有开灯，门也都关上了，很是安静，我的脑袋困得发晕，饥饿也还能忍受，便决定先睡一觉再去食堂吃饭。

　　我用外套盖住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教室已经被黑暗笼罩了，外面已经挂上了月亮，我看了眼手机，自己从五点睡到了快七点，好在脑袋不是很晕了，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拎起书包，起身的时候腿不小心撞到了桌脚，疼得我一下就清醒了。

　　只是，想要拉开教室门的时候，我心里一咯噔，门似乎被锁住了，一点也拉不开。我赶紧跑到教室后门，那里也被锁住了。

　　我突然想起来每周五晚上保安都会把教学楼的教室上锁，自己不该在这里睡觉的。

　　教室黑漆漆的，我尝试把灯开开，但是无果，整个教室的电源也被切断了。我环视了一眼黑洞洞的教室，倒是并不觉得害怕，如果手机满电，又有吃的喝的，我倒是不介意在这里度过一晚上，安静还没人打扰。只是现在手机只剩下十几个电了，我又渴又饿，还很想上厕所，必须得早些想办法出去。

　　我犹豫了一下，给导员打了电话，有些尴尬地说了我目前的处境。

　　导员似乎又去联系了教学楼的老师和保安，我的老手机电池性能很差，过了一会儿就没电关机了，我又等了很久，才感觉走廊有人走路的声音传来，教室门被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保安和导员同时皱着眉头看着我，我灰溜溜地背上书包，下楼挨了一路的训斥。

　　“下课了不走留在教室干什么？我都下班了还得再回来给你开门。”

　　“后来给你打电话你怎么都不接？我没办法还得专门跑过来一趟。”

　　我低着头一一道歉，厕所近在咫尺可是不能去，得把骂挨完。

　　保安走了之后，我刚想冲去厕所，导员又把我叫住了。

　　“对了小霜，有件事和你说明一下。我们前几个学期的成绩排名出来了，你的成绩是第一。但是……我们今年保研政策改了，现在综测和科研占了50%，你这几个方面不是很有优势，我算了一下综合排名，你大概率拿不到保研名额了，现在可以开始准备一下考研了。”

　　我茫然地点点头，可能是憋得太久了，一时之间有点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满脑子就是想去上厕所。

　　从厕所出来后，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瘦弱苍白的的男孩，愣神了很久，那瞬间突然听懂了导员的话，我准备了这么久的保研派不上用场了，这个消息对我无疑是晴天霹雳，这意味着我要为此退掉我的家教工作，要重新安排每天的时间去从头开始准备一项重要的考试。

　　或许是饿过头了，路过食堂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想去吃东西，甚至有些反胃。

　　我直接去了图书馆，理智催促着我快些做出安排，比如查查要准备哪些专业课，以及规划一下时间如何备考之类的。我租了个充电宝给手机充电，回了些消息。但是面对眼前的白纸时，我一个关于规划的字都写不出来，脑海里很乱，各种念头都在叫嚣，积极的或是消极的，焦虑和烦躁的情绪像是潮水一样掀起一股又一股的浪。

　　我无意识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写了什么。

　　我竟然写了一封遗书。

　　我把它叠起来放进口袋里，我怎么可能自杀？小熹还需要照顾，家里父母年级都大了，况且，我还得专心准备升学。

　　我在脑海里一项项列举着理由，如果我心里有一把秤的话，这些事情的重量远远比放弃人生这个选项重得多。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这个念头，我把它归结于压力太大，加上今天运气太差。

　　我起身收拾书包，我实在无心学习，我要去断桥一趟。

　　尽管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但我还是把断桥以一个很幼稚的名字代称——我的秘密基地。

　　事实上，发现这座桥源自于我的一次迷路。当时我在网上看到这条河边有个小众的、隐藏在城市之中的小巧公园，我被图片吸引，在一个学习有些疲惫的傍晚坐了地铁想来寻找这个在网上看着极为美丽的公园。

　　我根据着网上的大概描述，在不熟悉的陌生地方七拐八绕，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我还没找到目的地，反而把自己绕到了陌生的道路上，附近都没有行人路过，周围像是刚经历拆迁，有些荒芜。

　　我知道今天必然是看不到那个别致的公园了，心里有些遗憾。不过对于自己的迷路，倒是并不太忧心，作为一个路痴，我有过很多次这种失去方向感迷路的经历，我的感受是，不停地变换方向多走走，总能看到熟悉的来时路。

　　手机电量耗尽，我没有了导航，于是全凭运气在陌生荒芜的河边大道上摸索着来时的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那座大桥映入我的眼帘——它被黄色警戒线围围上了，看上去是个不知道什么原因倒塌的桥。也许因为安全隐患，政府不让行人通行。

　　我远远看了一下，发现这个大桥在延伸出去十几米处的地方就有一个断口，遥遥望着对面的河岸。

　　鬼使神差地，我从警戒线上钻下去，小心翼翼地踩上那座断桥。这座桥虽然有些荒凉，但是地面很坚固，没有倒塌的痕迹，我放了点心，慢慢往前走去。在桥上我看到了对面河岸住宅区闪烁的灯光。我登上桥往一边河岸的两边看去，隐隐看到一个很高的大楼，我对那个大楼非常熟悉，因为那个大楼紧挨着我来时的地铁站。

　　站在桥上让我有了一个“上帝视角”，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刚才在一直徒劳地兜圈、也知道自己待会该往哪里走能回去了。

　　我心里舒了口气，隐隐的焦虑被抹平了。也是在那时，我才得以静下心来认真享受夏天夜风和夜景。

　　我扶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乌黑宁静的水平面，心里想着事情，过了很久我才下桥往回去的地方走去。

　　虽然这次临时的出游没有让我找到我原本的目标地公园，却让我意外发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荒凉断桥。

　　也许是那个断桥给迷路的我提供了指引，也许是因为站在那个桥上看到的风景真的很美，我回去后的那个星期，脑海中会时时浮现出那个断桥的模样。

　　所以之后的每周六，我都会坐地铁，然后走过漫长的河边大道，从人多热闹的绿道慢慢走到人流稀少的水泥大道，最后抵达那个断桥。

　　后来的几周里，我独自享受这座断桥的宁静。

　　不过后来，有一个傍晚，我快要靠近断桥时就看到看到桥上有一个男孩站立的背影，他在桥的中间，倚靠在栏杆上，像我之前一样看着桥上的日落。我放慢了脚步，本来不想打扰他，想下次再找时间来，不过我迟疑时刚好碰上那个男孩转身下桥，我们占据着两边，不会碰到对方。

　　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隐约看到了他的脸庞，他看上去很年轻，应该也是大学生。他看着是那种不太好接近的长相——眉骨和鼻骨很高，五官有些锋利，表情不苟言笑。

　　我们路过时谁也没有说话，这让我松了口气，如果碰到那种善于言谈主动和我搭话的人，或许我就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我和那位不知名的同学，就这样分享着这座断桥的日落和傍晚，我们从不说话。

　　有时候，我看到他会拿一本书来看，安静的断桥上除了风声就会加上风刮过书页和书页摩擦的沙沙声。

　　而我往往来这里就是找一片安静空旷的地方坐着，静静地在这片没有认识的人打扰、只有风声，偶尔还会有书页声作伴的地方观赏河景，然后思考一些横亘在心头上的事情。

　　那人一向来得挺早，大部分时候会是在日落前就出现，待到月亮浮现明显的时候回去。

　　好在今天是周五，大概是碰不上他的，我今天只想独自拥有这个断桥一段时间。

　　在过去的地铁上，我心里想到，不如把这当成一次模拟自杀吧。假设过去的、疲惫的、坏运气的自己不在了，明天就又是一次新生。

　　我带上遗书，像游览风景一样脚步轻松地上了桥，静静扶着栏杆往前走着，远远看着那些深黑色河底表面浮现的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本以为今天这座桥上只有我一个人，没成想，远远地，我看见一个背影坐在断桥边上，腿直接悬空在毫无防备措施的空中，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我看到他身型微微一晃，仿佛要往下栽去——

　　我心一紧，第一反应就是怎么连自杀日都会和别人撞了。接着下一秒身体就先于思想冲了过去，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嘴里发出，

　　“别想不开！别跳下去！”

　　我快速把住那个人的肩膀，似乎是我的突然出现吓到了他，我感觉到他身体一颤，手里不知道拿着的什么东西砰地掉落到了桥底下，砸到了水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我看着他，仿佛那里坐着的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想想让你开心的事情！”

　　我一着急就容易涌出眼泪，霎时周围的路灯都变成忽明忽暗的彩光。

　　我抹掉眼泪，终于看清了眼前那人的模样。

　　是那个男孩。

　　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他的正脸。

　　瘦削的脸庞，锋利的五官，和看着我时因为惊吓睁大的眼睛。他脸上还带有被吓到后残留的震惊，眼睛一时都忘了眨。

　　我们两个僵硬在原地，我还在低声喘着气，平复着刚才因为情绪激动和体力运动升高的心率。

　　站着的我惊诧不已，忘了表情管理，坐着的他神色虽然最开始很诧异，但后来眉目反而舒展开来，安静地看着我。

　　好像更不平静的那个人是我了。

　　我有些尴尬地抹掉因为着急涌出来的眼泪，嚅嗫着开口，

　　“抱歉，是不是打扰你了……我以为你……”

　　我很快地松开他的肩膀，离他远了一些，诚恳地说道。

　　“没有”，那个男孩摆摆手，但似乎并不想解释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只是开口说道，“谢谢你。”

　　我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今天的举动真是太鲁莽了。看他如今表情很平和，我料想他应该不会继续做出什么傻事了。

　　“那里太危险了。”我说道，很容易掉下去的。

　　他点点头，看着我露出没有恶意的微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摸了摸被风吹得有些寒凉的手臂，准备回去。

　　转身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这里的目的，我是来自杀的，怎么还劝起别人不要自杀来了。

　　我自嘲式地笑笑，摸了摸口袋惊觉，我写的那封遗书不见了。

　　文字，尤其是日记式的文字，对我而言一直是最私密的东西。我宁愿它是掉到了海水从此被水流溶解，也不想是落在了某处成为别人的笑料。

　　我想回去顺路看看，转头就看到那男孩就站在离我一步之远的地方，手机捏着一张薄薄的、折起来的信纸，另一只手正悬在空中似乎是要拍我。

　　他应该不会打开来看吧，我心想，这么短的时间，他可能只是恰巧捡到了，我这么安慰自己，不想想得太糟糕，引起我的焦虑。

　　但好在这遗书还是找到了。

　　“这是我的……谢谢你。”我连连道谢。

　　他把信纸递给我，我看到那纸上一如即往的印痕和平直的、带有一些掉到地面灰尘的白纸，心里舒了口气。

　　今天的自杀失败了，但不知道为何我心情没有特别糟糕，也许是因为意外中还帮助了另一位自杀者吧。只是不知道这样鲁莽的举动会不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讪讪地收起纸张准备回去。对面那男孩高我一个头，我的视线只能看到他的脖子，他带着一个银色的项链，圆领的黑色T恤里露出了清瘦的锁骨。

　　只是突然手臂被别人拽住了。

　　我惊讶回头，

　　那男孩看着我说，

　　“我们一起回去吧？你也是a大的吧？”

　　我有些惊讶，他是怎么知道的。

　　“对，但是你怎么……”

　　他指了指我胸口的徽章，我恍然大悟，这是很早之前的社团招新活动上，是一只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大熊送给我的，上面有一只熊的图案，周围是学校的logo，我一直都有好好保存，基本上每天都带着。佩戴着这个徽章的时候，我总能想起那段时间每周中午和大熊握手时它宽厚的手掌毛茸茸的温暖，那一度是我那个星期以来每天最期待的事情。

　　既然是校友，我没由来得感觉他亲切了许多，但内心也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会想不开来这里？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很安静，但是气氛不太尴尬，他一直走在我旁边两个拳头远的地方。正当我想着说些什么的时候，我听到他说，

　　“我今天确实有些心情不太好，谢谢了。”

　　我听闻连忙说，

　　“你还这么年轻，未来还有很多的可能，一切都明亮着呢。”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突然开口说道，

　　“我叫清。”

　　那个男孩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在自我介绍。

　　清，这个名字真好听。

　　“你好，叫我小霜就好。”

　　我的名字因为听上去总像个女孩儿的名字，很多时候我都有着羞于启齿，不愿意向别人介绍自己。

　　“很好听的名字啊。”清说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了句谢谢。

　　我担心气氛冷场，随便地找着话题，

　　“你是a大什么专业的啊？”

　　“我是文学系的，你呢？”

　　“我是学金融的。文学系……是我们学校分数很高的专业呢，好厉害。你为什么会选择学文学？”

　　“我进大学时学的不是文学，是建筑。不过，总觉得不太喜欢这个专业，就在大一结束的时候转了专业。”

　　其实大部分人想来都会在学习专业课的时候因为各种外部原因或是内部原因动过想要换专业的想法吧。但是换专业这个事情，对我来说是大事，毕竟这是我父母和我一起讨论下后他们最推荐我报的专业。如果我说自己想换专业，肯定会被他们狠狠质问的吧。

　　一个人能在意识到自己的真正心之所向后，及时勇敢地调整方向，这本身就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啊。

　　“你父母赞同你的这个选择吗？”

　　“父母？……我父母离婚后各自成家，只要我不是问他们要钱他们都不会过问我的选择。”

　　我有些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装作轻松地诙谐道，

　　“那你的人生就可以完全由你自己做主了，这也很好啊。”

　　“照你这么说，那确实也不错呢。”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与断桥有关的话题，比如“你是因为什么事发现那座桥的？”“为什么每周都来这里？”或许是因为提起断桥就无法避免地提及刚才清危险的行为，也或许是因为那段我们虽然每周都碰面但却从不对话的回忆是那样安静，我们不想去破坏那份回忆的完好性，在那些过往里，都隐藏着我们彼此的生活碎片和情感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