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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灰烬冷雨2 ...

  •   裴老大怨毒地瞪了裴昭容一眼,如今钱借到了,他见好就收。将桌上的糕点往嘴里塞了一块,又在手上拿了几块,才推开门走了。
      江浸月放下手中的镊子,放轻脚步走到裴昭容面前,捡起地上的账本放在桌上。绕到她身后,双手搭上裴昭容紧绷僵硬的肩颈,轻声细语道:“夫人息怒。”
      江浸月在院上的几日来,都做着粗活,手上的力度比以前大了不少。裴昭容紧蹙的眉头,在她娴熟的按摩下,缓缓舒展开些,紧绷的后背也松弛下来,合上眼睛,靠进椅背里。
      裴昭容:“你可看到了那裴老大的后槽牙。”
      十里八乡就设了一间赌场,凡是赌输了没银两没家宅的穷鬼,就只好拔一颗后槽牙给赌场老板。往后,京城铺子的老板,一看那人的后槽牙缺了几颗,便知来人是个老赌鬼,便不会再雇佣他。
      江浸月手上的力道未减,声音压低:“夫人,要想知道裴老爷私下里干了什么,奴婢让人去打听。”
      裴昭容闭着眼,叹了口气道:“这世上爱你最多的是亲情,束你最多的也是亲情。”
      江浸月垂下眼帘,脑海中浮现的是舅舅那张脸,既有儿时和蔼可亲,又有如今严词厉色。刚见到楼弃的时候,她一直被关在自己的院子里,王后差小厮守着她,不允许她踏出院子半步。院中的女婢都像一尊尊石像,不同她说话,她也愈发沉默寡言,四岁之前都没学会开口说话。
      岜玛夏季多雷雨,只能缩在角落里抱住自己瑟瑟发抖的度过一整夜。直到四岁,楼弃来了,他手中拿着拨浪鼓,一只手提着一包蜜饯。往她嘴里塞一颗糖,抱着她在怀里哄,声音温柔如水,手搁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舅舅教她说话、识字、武术,将自己所有的本事都毫无保留地教授给她。
      楼弃每年从靖澜带来的礼物,便是她了解宅院之外的唯一途径。
      可惜岜玛事变,一切都变了,他如阿母般温柔,如阿父般可靠的样子,只可能藏在权利之后。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厮嘶哑着嗓子候在门外道:“夫人,崔夫人来了。”
      裴昭容睁开眼,步履轻盈地推开门,便看到崔夫人端坐于石墩之上,脖颈纤秀,一头乌发柔顺地垂落肩头,听见声音,便缓缓转过头来。她的面容是极清秀的,并非裴昭容那般夺目的艳丽。
      崔夫人莞尔一笑,一手撑着石桌才勉强起身:“好姐姐,何事耽搁了?”
      裴昭容紧走了两步,拉住她的手,摸到了腕间突出的骨头,惊呼道:“好妹妹,怎么几日不见,瘦成这般模样。”
      崔夫人轻轻拍了拍裴昭容的手,安慰道:“十几日前,我家大人说要草拟变法,住到了宫里。我这心里总是不舒服,吃不下睡不好的。”她一手扶上自己的胸口,两簇弯眉拧紧,令人心疼:“这不,来姐姐这住几日,同姐姐说几句话,就好了。”
      裴昭容与崔夫人十三相逢,相伴如今,一个争强好胜,一个处处讨好。两个性格差异如此大的人,竟意外合得来,受欺负时,裴昭容替崔夫人还嘴,唯有崔夫人能受得了裴昭容的犟脾气。
      裴昭容叹了口气,将崔夫人搭在肩头的斗篷往上提了提,裹紧了些道:“外头冷,进屋聊。”又转头,对江浸月吩咐道:“浸月,午膳过后就把厚褥子拿出来,洗一洗。”
      江浸月抱着厚厚的被褥,被褥快比她人还高,只能努力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往井口边走。被褥几年未用了,上面的灰尘直往她鼻尖里钻,硬生生地忍着。
      清音入耳,曲音气韵绵长,在后院回荡。江浸月将被褥重重扔进木盆中,长舒一口气,利索地挽起衣袖准备拎起木桶入井打水。
      箫声骤停,脚步声由远及近朝江浸月走来,无奈只好放下木桶,转身行了个礼:“云公子,何事啊?”
      云奕修长的手指轻轻托着一管温润剔透的玉箫,微垂着眼帘,长睫在面庞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有事相求。”
      昨夜他拿到的《天工格致问》正是师父绝笔书卷中所提到岜玛禁书。师父在书卷中提到岜玛事变前,游览至莫村,在当地人的帮助下,习得此书,由此明了世间万物之大义。可惜此书原卷下落不明,抄本无法带离。
      于是他彻夜点灯,可岜玛语与靖澜语相差甚远,纵使他看再多遍也看不懂。
      江浸月挤出一个笑,想起上次在西书房陪他找了两个时辰的书,就坚持拒绝:“云公子为何不去找云大人帮忙?”
      云奕摇摇头,裴昭容那犟脾气,十头驴都拉不回来,更别提他那软柿子般的阿父。裴昭容说什么。他都只敢点点头,什么都允许:“阿父政务繁忙,身为家中长子不能多麻烦阿父。”为了给阿父留些颜面,只好这么说。
      所以只好来麻烦她了。
      江浸月一边弯下腰,探身抓住井绳,粗粝的麻绳摩擦掌心,将木桶轻轻提起,悬在空中井口上边。一边问道:“我向来唯利是图,公子能给我什么好处。”
      云奕弯唇一笑,指腹在冰冷的玉箫上摩挲道:“力所能及之事,皆能做到。”
      他顿了顿,走进了些道:“除了…不能与你结亲。”
      江浸月手腕一抖,木桶挣脱了束缚,直直地坠向下方的井水,发出“噗通”声。她嗤笑道:“放心好了,我终身不嫁。”
      云奕眼中流露出失落之色,但转瞬即逝,不易察觉:“封心锁爱,才能悟世间道义。本公子想要外出求学一月,我同阿母理论时,务必帮我美言几句。”
      江浸月抓住麻绳,往上拽,看到湿漉漉的木桶边缘露出了井沿,她伸出另外一只手,稳稳地抓住湿滑的桶梁,将沉甸甸的水桶提离井口,搁在布满水痕的石砖上。才起身,对上云奕的视线,道:“如果是求学,裴夫人理应会同意。”
      云奕:“与科考入仕以外的事情在阿母眼中便是不务正业。”
      “我会帮你的。”江浸月满脸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追寻的道义,或许只是飘渺虚无。”
      说话间,云奕忽地瞥见她襦裙下摆浸入小水滩中,眉头微蹙,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微弯身子,伸出手,眼看就要俯身去替她撩起湿裙摆。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裙摆时,江浸月也顺着他的视线察觉到了一样,倏然俯身,动作快而利落地捏住裙摆边缘,手腕轻巧地向上一提,将那沾了水的布料迅速带离了水面。
      云奕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手指尴尬地蜷缩了一下。他目光微动,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那一瞬间的冲动,将手不动声色地收回,悄然垂落身侧。声音低沉而坚定道:“镜花水月,亦能照见本心。灰烬深处,未必没有未熄的余温。”
      空气里只余下裙摆低落的水声,江浸月将湿了的裙摆拢在手中。她早已经猜到,云奕对金钱名利毫不在意,他对《天工格致问》如此在意,此次外出必是为了那本书。不知道云奕的命运是否会和那些在烈火中嘶吼的灵曦教徒一样。又或者,靖澜很大,能容得下这些教徒。
      沉默良久,久到云奕觉得她不会同意,眼中的失落之感难以掩饰。刚走远几步,便听到江浸月的声音,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若执意要去,便是不留遗憾也好。”
      云奕的脚步一顿,他回头深深望着江浸月,她拎起木桶将水一泻而下,倒入水盆中,利索地卷起衣袖,目不斜视地用力搓洗被褥。他微微一笑道:“起初我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只想着人生不过须臾之间,需尽快行乐。现在思量,心中有所盼,人生亦长久。”
      云奕依靠在墙壁上,将手中的玉箫轻轻托起,抵在唇畔,指尖在音孔上轻盈起落,吹响一首曲子。
      江浸月听闻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她不断地安慰自己不会重演,直到夜幕低垂,黑夜笼罩周身,她的手才堪堪停了下来,将最后一床被褥挤干,放入木盆中。才回神看着自己双手红肿,因浸泡在冰水中,而不自觉地发抖。
      她刚将木盆抬起放在石桌上,耳边捕捉到身后□□深处传来的动静——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嘟囔,浓烈的酒气飘了过来。江浸月心下了然,是那位好哥哥裴老大。看来得寻个由头将这烫手山芋处理掉,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江浸月没有回头,也没有避开,只是平静地拎着一被褥的一角,往晾衣架上摊开。只是脊背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些,石桌上,一盏小小的油灯跳跃着微弱的火苗,映出裴老大的身影。
      一股混着着汗臭和劣质酒气的气味猛地从背后扑来,两条肥硕油腻的胳膊狠狠的勒住她的腰,喷着臭气的嘴胡乱地拱向她的脖颈:“美人,刚刚在屋中,你不敢看我,是不是害羞了。”令人作恶的秽语灌入耳中。
      江浸月想立马给他一拳,但要是真打伤了,到时候裴老大颠倒是非地同君姑告状。她需要更巧妙的法子,让他痛彻心扉,还不敢声张。
      江浸月作出惊恐万分的挣扎,尖叫出声:“放开我!来人—!”身体剧烈地扭动,双手看似胡乱无措地在身后那具肥硕的身躯上推搡、拍打。在挣扎推搡的混乱瞬间,右手借着身体的遮挡,精准地滑过裴老大紧勒着她的、戴着坚硬的玉石边缘,将那枚玉扳指,悄然地勾下,滑入宽大的衣袖深入。
      挣扎中,手肘带着全身的力量,故意地撞向石桌边缘那盏油灯。
      “哐当——”
      灯盏应声而倒,滚烫的灯油泼贱出来,火苗瞬间攀上旁边干燥的枯枝败叶和低矮的灌木。一小片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浓烟随之升腾。
      “走水了!快来人啊!”江浸月扯着嗓子大喊着,穿透力十足。
      远处厢房亮起灯光,杂乱的脚步声、惊慌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朝火光处涌来。
      趁着裴老大被突入其来的火势和喧哗惊得手臂力道稍松的刹那,江浸月挣脱他的钳制,背对着混乱的人群的瞬间,她紧握的拳头、连续几拳锤向他肥厚腰眼和软肋上。拳拳到肉,发出闷响。
      “诶呦!”裴老大痛得闷哼一声,酒似乎醒了大半,捂着痛处在地上打滚。
      江浸月拽住裙摆,在裴老大腰间猛地踹了几脚,迅速地抱起晾衣架上的被褥放进木盆里。脸上适时地换上惊恐未定的表情,迅速跑到赶来的婢女和小厮身前,骂道:“愣着干什么,要是烧坏了东西,裴夫人定不会给你们好果子吃。”
      小厮们忙着扑打火焰,女婢碧荷惊魂不定地围着江浸月问道:“你没事吧。”她朝着花坛看去,瞥见裴老大捂着肚子,表情扭曲的在地上打滚,“他怎么在这里,没对你做什么吧?”
      江浸月低头整理着被抓皱的衣襟,袖袋里那枚扳指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火光跳跃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幽光。平静道:“我不会给他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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