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芙蓉》爆走金魚

74、挽花

　　有人敲开了相王的房门，雪衣娘飞扑进来，寻着了跪在蒲团上的相王，亲昵地站在他肩膀上，爱娇地“咕咕”着磨蹭着他。
　　雪衣娘见相王不理她，又跳了下来，钻进他袖子里生闷气，相王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四哥…您没事吧？」
　　相王转过头，是早已出嫁荥阳郑氏的四女华婉，华婉是字，单名华「阿华…」
　　「四哥，又替二伯难过了吗？」华婉走近，她是正妃刘氏所出，刘氏死后，就由相王亲自带大，虽已出嫁多年，却还是心系相王宅，时时回来看望。
　　相王无力地一笑，华婉一身鹅黄，胸前系着翠蓝绸带，宽松的裙下，隐约看出隆起的小腹，她有些吃力地拿起一个蒲团，相王随即接过，扶着她「痴儿，怀着孩子呢！要有个闪失，我这作父亲的，要怎么跟女婿交代？这是第五胎了吧？」
　　「欸…去年生的两个都没保住。」华婉有些遗憾地说，在父亲的搀扶下，盘腿落座。
　　相王看着华婉有些浮肿的手，搭着她的脉，怜惜地说「生完这个就别生了，你身子娇贵，哪禁得起这样一年两胎地生？郑万钧也真是的，一会儿他来，我要骂他，怎么这样不小心？前几个月，每天用汤施药，好不容易把你身子补得跟从前差不多了，才回去几天，又有孕了？」
　　「四哥…您别尽骂万钧，他也不要我生，说伤身，我们每回…他都很小心的…这次，也是意外…」万钧，是华婉之夫郑蒙的字，她羞红着脸，替丈夫分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台面上的人物，而丈夫虽出身世家，却远比不上相王显赫，要是相王有心整治，一百个郑万钧都束手无策。
　　相王给她按着手消肿，雪白的手背，按下去全是白印子，久久不消，可见浮肿得严重，“哼”了一声说「你别心疼他，骗我没当过人家丈夫？大不了义绝(离婚)，我相王的女儿，不愁没人要。」
　　「四哥…您别…唉…」华婉突然叹了口气，轻声地说「其实郑家老老少少都待我好，不拿我当县主看，万钧也是，他总说自个儿运气好，不像裴驸马，娶了个母夜叉，您别不爱见他，他对您，也是当自己父亲尊敬的，您的嘉辰(生日)，万钧都记在心里…」
　　「女儿大了就不是自家的了…」相王长叹，拍着华婉的手「你呀！有什么不高兴的，尽可以对我说，不要太体贴了别人、苦了自己，我知道你在郑家，也难。」
　　华婉温柔一笑，摇摇头「我不觉得辛苦，在宅子里，您疼我疼上了天，兄弟姐妹们是谁也比不上的，吃的用的都是最好，谁也不能比您更疼我，十个万钧也不及您对我一分疼爱，可是，在郑家虽然不比宅里舒适，却安稳，守着自家的男人、小孩，不担心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觉得，这样就很快乐。」
　　「宅子里，又有什么时候让你担心到那些事了？」相王不服气地说。
　　华婉静静地注视着相王，与成器极为相似的双眸中，是一种渴望平凡的柔光「我也做过公主，身在九天、心也悬在天上，整日害怕什么时候会摔得粉身碎骨，在郑家，婆母对我跟其他妯娌没什么两样，万钧有时也跟我拌嘴闹性子，可是，我知道我是他的女人，不会哪天起床，发现自己变了身分。」
　　相王疼惜地看着她，女儿…终究是长大了…他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吸了吸鼻子「你说的也在理…」
　　“叩叩”两响，有人敲门，父女俩扭头看去，是一身轻便的隆基，他走进来，先对相王一揖，才对华婉说「阿华，来看四哥了？」
　　「欸，阿瞒，你这是要上哪去？穿得这么轻快？」华婉微笑着问，她与隆基只差两岁，向来亲近。
　　隆基一撩袍角，坐在华婉身边「我是来给四哥辞行的。」
　　「辞行？」、「去哪？」华婉与相王同时喊了出来。
　　隆基微笑，有些失落地说「去潞州。」
　　「不是下个月跟阿兄他们一起动身吗？怎么说走就走？我给你们纳了几双鞋，还有些东西，都还没备齐呢！」华婉拉着隆基的手说。
　　隆基低头浅笑，对华婉说「费心了，只是我想早点离京，缓些走，看看大唐的风土民情。」
　　「你不能走。」相王冷冷地说，隆基与华婉错愕地看着突然变得冷酷严肃的父亲「宫闱大变在即，小的、女的，即刻就要离京避事，但是你、成器和成义三人，一个也不准走！」
　　华婉还来不及说话，隆基以同样的口气，冷淡地问「上官婉儿说了什么？」
　　「这事跟她没关系。」相王断然地说。
　　父子俩对视着，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华婉隐约知道相王与婉儿的事，但是不明白隆基为何对婉儿满怀敌意。
　　相王眼中不悦的火光一窜一窜，还是勉强镇定地说「你这是为人子的态度？婉儿是你的伯…」
　　「伯母只有房太妃跟韦娘娘！」隆基无礼地打断了相王的话，恨声说「那个女人是个祸害，先太子就是死在她手…」
　　「住口！」相王断喝一声，隆基住了嘴，不服地看着相王。
　　「阿翁、阿娘…」一个稚嫩的声音闯进，梳着冲天小髻的男孩跑进来，是华婉的长子郑聪，他看见了母亲，直直地跑了过去，隆基连忙将他拦住，怕他撞到了身怀六甲的华婉，郑聪笑嘻嘻地钻在隆基怀里「三郎阿舅。」
　　「好乖。」隆基挠着郑聪，小孩子怕痒，格格直笑，却见另一人走进来，隆基招呼了一声「万钧。」
　　来人正是郑万钧，现在秘书省任职，一张容长脸，秀眉朗目，略显黝黑，身板结实，不像一般王公子弟气虚体弱，形容也算潇洒，为人质朴寡言，因荥阳郑氏治家严谨，世代儒学，郑万钧虽在长安为官，但是秘书省是个凉衙门，没有太多应酬，因此也没有染上什么恶习。
　　郑万钧先向隆基点头致意，正色诚恳地向相王深深一揖「殿下万福。」
　　「还好，你来得巧，我正要问你件事。」相王看见郑万钧，脸上却没有好脸色，一副就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华婉连忙给丈夫解围，郑万钧是个老实人，哪及得上相王千锤百炼过的玲珑心思？她陪笑着说「四哥说得好像我们万钧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你有孕，不能久坐，既然回来了，就在宅子里住几天再走…你也一样。」相王没好气对郑万钧瞪了眼，郑万钧只能应承，又听相王说「阿瞒，带阿华和外甥去挽花院，那里每天打扫，即刻就可以住人。」
　　挽花院是华婉从前的闺房，花、华两字可以通用，院名即是花婉的谐音倒反，又有挽留院花的意味，可见相王爱女之深，华婉与隆基没奈何，只得退了出来。
　　两人走在通往挽花院的路上，郑聪早已来熟了，跑在前面，华婉想起刚才隆基与相王的不愉快，她说「阿瞒，你怎么就拣着四哥不爱听的事说呢？」
　　「你说上官婉儿的事？」隆基其实是明知故问，华婉比他亲近相王，他猜，她必定知道首尾。
　　华婉轻叹一声，温柔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上官婉儿，我也觉得这女人讨厌，可是她跟四哥…既是对立，却又鱼帮水、水帮鱼，其中的情分，不是你一句“祸害”就能全部撕掳干净的。」
　　「四哥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可是总是有些地方，是聪明人看不透的，阿华，上官婉儿与我李家几乎人人有染，老一点的四哥、今上，年轻的雍哥，就连隆业也去她外宅作过客，她比韦娘娘厉害，我怕的是，哪一天她要自立山头，要是跟了四哥，相王宅没有正妃，到时就麻烦了。」隆基忧心忡忡地说。
　　华婉却不这么看，她摇头「就像你说的，有些地方聪明人看不透，阿瞒，别人我不管，可是你把四哥和上官婉儿看得忒轻了。」
　　「怎么说？」
　　华婉摸着突起的肚子，扶着隆基的手在一个亭子里坐下「你没有爱过，不知道人间的情多复杂，雍哥我不熟，可我听说他跟二伯一样风流，跟上官婉儿，也许只是逢场做戏，你知道二伯跟上官婉儿的事，也有可能，她只是把雍哥当成了二伯，去圆一个梦罢了。」
　　华婉拢了拢头发，理好了思绪才又说「但是她跟四哥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有太多共同的记忆、共同的故人，她就像那些旧时光的代表，她懂得四哥、四哥也懂她，男人，爱的就是那份贴心灵慧，我阿娘也好、你阿娘也好，没有人走进四哥心坎，这没有什么道理，阿瞒，就像你家王妃，出身太原王氏，相貌、举止、品德、才学那都是没挑的，可是你就是不开心，不是吗？」
　　隆基沉默，他两年前娶了出身世族的正妃，可是总觉得有所缺憾，原来…是缺了一朵解语花吗？又听华婉说「女主干政，四哥比你我体悟都深，他也知道上官婉儿厉害，所以他向来若即若离，说是爱，也是爱，说不是，也不是爱，个中三昧，四哥会去拿捏的。」
　　隆基点头，华婉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上官婉儿，是四哥唯一留下的真情，没了她，四哥会变得怎样，我根本不敢想象，为人子女，不该尽挑着父亲的疼脚踩，望你三思。」
　　「没了她，还有你…」隆基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说起了童年往事「手足十七人，四哥只爱你，我们其他人，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记得有回你、我带着隆业他们划船在蓬莱池上玩，没划稳，全都跌进水里，四哥在远处看了，还穿着皇帝服色就往水里跳，却单只抱你上岸，其他人，连正眼都没看过…」
　　华婉微笑着，笑靥如花，隆基看着她那带着幸福的眉眼，说实在的，童年的时候，很嫉妒，两人起身，缓缓走到“挽花院”的匾额下。
　　「你知道我的字由何而来？」华婉突然说。
　　隆基摇头，名与字都是同时命好的「我不知道。」
　　「我是听乳母说的，我出生的那天晚上，上官婉儿哭着来找四哥，待到天亮才走，隔天，阿母子要把她赐给四哥为妾，四哥拒绝了，听说我出生在那夜，就将我命为华婉，就像这院子，是要挽花，却又把那个挽字转了婉…」华婉平静地说。
　　隆基睁大了眼，是这样…才对华婉特别疼爱吗？
　　「其实我们十七个兄弟姐妹，都很苦…你们是没放在眼里…」华婉抬头看着那个匾额，叹气「而我，虽放在眼里，四哥看见的我，却是她的身影…」
　　两人沉默，挽花，挽的是什么？是那朵不敢去摘的花？还是早已流逝的青春之花？瞬间，挽花院满是悲伤，只有郑聪清脆的童音唱着赞咏春天的歌谣「春水春满池，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啼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