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芙蓉》爆走金魚

67、骗子

　　金刚点头下楼，前往相王宅传递守礼的意思，同时，在相王宅里，房妃与相王旦并肩站在太子贤的小小神龛前，神龛与牌位被熏得漆黑，看得出已经供奉了很久，放着神龛的桌上，那卷卷轴静静地躺着，相王说「你坦白告诉我，这个卷轴，是贤的手笔吗？」

　　房妃沉默了一下，才说「不是，是我写的。」

　　「我想也是。」相王摸着卷轴，眼里有失落「我原本相信这是贤给我的最后书信，可是，我在洛阳看到了一张贤的手书，才又仔细看了，这卷轴的藏锋、笔意都只是像，而不是真，雍王妃，能骗我二十年的人，也只有你了。」

　　「我不认为我错了，相王，这是我对你的复仇，知道吗？你夺去了我和贤最快乐的时光。」

　　房妃看着贤的牌位，伸手要碰，却被相王横手挡住「你是贤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他原本可以成为天下之主，巴州对你而言很快乐，却是对他的煎熬！」

　　「你不是他。」房妃的话语准确而冷酷地击中相王的心。

　　相王迅速地接口，他凝视着房妃「但是我懂他，他是把天下背负在身上的男人，是注定要去成就一番事业的，你利用他的迷恋困住他，让他跟母后生分，从此生出是非，是你毁了贤！」

　　「你在为自己找理由，因为你心中有愧，不是吗？是你同意赐死贤的，你杀了自己的哥哥！我一直觉得奇怪，你口口声声说贤是你最亲的亲人，你为什么要杀他？」房妃不干示弱地回视着相王，终于等到了两人独处的时间，她索性豁出去说「因为你怕贤夺了你的皇位！是不是？」

　　「不是！」相王大吼，他的眼睛却红了，转眼看贤的牌位，又轻声地、像是对贤保证似地说「不是的…」

　　「骗子！你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子，李旭轮。」房妃的话，像是从牙缝中蹦出似的，字字掷地有声「我讨厌你那故作淡泊的伪君子气、讨厌你在旁窥伺着贤的样子，你想学他、想变成他，但是你不敢说，怕他发现你的想法后会疏远你…」

　　「住口！」相王暴怒起来，用力掀翻了内室的一张条桌，上面的茶盏、碗盘碎了一地，相王与房妃，隔着那条桌怒目相视，相王攥紧了拳头，狰狞的脸上，却蒙上孩子似的委屈「若不是你，贤永远是我的哥哥，他不会为你掴我耳光，我也不会…不会…」

　　「不会去告诉阿母子，贤打你，是因为你看见了他和赵道生的事…」房妃咬着下唇，眼里漫起了水雾「你这个骗子…」

　　「我不是骗子！我只是要让贤知道，赵道生不是你，而你配不上贤…」相王握拳咆哮，他指控着房妃「你也是骗子…不是吗…你也怕贤离开你，所以你装做不在乎、不理会…可是你比谁都想抓住贤…」

　　「因为我爱他！」房妃坚定地说，她在贤的牌位前站得笔直，昂起的下巴，像是在宣告着她跟贤正大光明的爱情。

　　相王踉跄两步，挫败地哭了，一男一女的爱，是世上公认的、祝福的，然而，谁能同意他对太子贤的感情？不只是兄弟情深，他与太子贤的情，太复杂，他是爱太子贤的，爱贤的一切、爱他无法成就的一切，还有恋慕、还有嫉妒、还有恨、还有迁怒…一个男人对于另一个男人的情、一个皇子对于另一个皇子的情、一个弟弟对于兄长的情…太多太多…说不清…是爱，又不是爱，他对谁都不能说，只能藏在幽深阴暗的内心，像一尾蜷伏的蝎子，不时出来戳他一下，戳得心脏一阵阵发疼，他恨房妃，因为她的爱情是那样正大光明！

　　「是爱是恨，人都死了，我们还在这里，活着，却比死还难受，不是吗？」房妃看着相王，眼眸里，是万念俱灰的冷漠。

　　夕阳投射在窗纸上，映得一片橘红，隐隐地，远处灶下传饭的声音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是哪处传来声声卖花？兜售着晚来香的小贩吆喝着走过相王宅的墙根，匆忙、急躁却真实，有情、有怨、有争吵、有喜悦，一个扎扎实实的人间。

　　「你听，那卖花的人，走过我家时，一定想着“做亲王真好呀！要是来生也做龙子凤孙多好！”，可是他不知道做皇子有多痛苦，我从前也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了…」相王坐在几上，听着卖花的声音渐渐远去，又淌下泪来。

　　若说窗外是真实的世界，房妃与相王的窗内，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看似缤纷灿烂的光影，其实仔细看去，光影之后，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怪兽，蛰伏在两京的风华绝代之中，吞噬着皇室里本就少得可怜的真情至性。

　　「“我的眼泪，是不值钱的”，贤是这样说的，“我没有哭的自由，因为我姓李、因为我的母亲是千年难见的怪杰”，你该庆幸你还能哭，阿母子死了，这个世界是你的了，再也不会有人对你说“不能哭”、“不许哭”。」房妃平静地说，她捡起那卷卷轴，寂寞地对着自己仿造的手书微笑着。

　　相王看着她，几乎是妒嫉地、渴望地凝视着她的微笑，轻扬的嘴角、半垂的睫毛所组成的独特表情，与太子贤一般无二，他颤声说「你为什么能把贤的笑、他的字，模仿得那么像？」

　　「去巴州后，我们有太多时间可以在一起，也许那时候就猜到了我们总要分离，所以把他的一笔一画、一笑一语全都学了起来…」房妃娓娓道来，真正的巴州。

　　近三十年前的巴州，千里蜀江划开满山青翠，但是色彩并不浓烈，什么都是淡淡的、轻轻的，庶人贤一家被送到了离州衙几座山外的小村，隔着两个山头，是同被流放的常乐大长公主一家。

　　「芙蓉，你要劝着贤，让他别失志丧气、别学那些田舍汉，他是堂堂太子，李唐江山，都在他肩上呢！」常乐公主每次来，都是这么说的。

　　贤只是淡淡一笑，接着低头打水或者耕田，那些李唐宗亲不死心的劝说，对他，恍若不闻，而房妃心疼地看见他的肩膀因为挑水挑担，先是红肿、后是水泡，他却说「没什么，从前学写字、射箭都是这样的，等水泡破了、结痂之后长茧，就不痛了。」

　　「你想回长安吗？」房妃问。

　　贤从书卷里抬起头，仓皇离京，他只带了自己圈点注释的《后汉书》与《楚辞》，闲暇无事，也就只能看书，他反问房妃「芙蓉，你想回长安吗？」

　　「我想在你身边，你呢？」房妃回答。

　　贤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充满向往地说「我不想回去，也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去看看这个天下，从前，没有到过两京以外的地方，芙蓉，注书的时候，每考证一个地方，我就想，那个地方该是长得什么样子？望着大明宫的四方天，我总是想，这浩浩大唐应该找个时间都逛遍才对。」

　　房妃当时只是看着贤孤独地站在窗前，曾经自信明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从窗外嬉戏而过的山岚，一种笼中鸟的悲哀，他逃不出女皇的监控，外面的世界再大，也是讽刺，巴州与东宫并无两样，但是他戒了酒，清醒地等待着自己的末日。

　　是一卷白绫结束了贤的生命，当他将房妃推出门外，那最后的一眼，像是出笼的囚鸟般海阔天空，却也因为世界太大而茫然。

　　房妃说完了巴州，外面已经暗了，相王点起烛火，房妃问「你眼中的大唐，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贤至少到过巴州，我除了两京，哪里都没有去过。」相王看着跳动的火焰，想起一个尘封已久的往事「小时候，父皇封我为单于大都护，要让人送我去西域，我问他“早上去、晚上回来，好不好？”，父皇苦笑着说“西域离长安两千里，哪能当天来回？”，我就哭了，我说“可是我不想离开父皇母后”，父皇心软了，于是我在宫里，一待就是数十年。」

　　「我想去看看这个天下，贤没有看到的，我都想看。」房妃用根铁签挑了挑烛泪，她对相王说「这就是我来的原因，请你助我，逃离洛阳。」

　　相王似乎并不惊讶，他抱膝而坐，看着自己的膝头「你和守礼，闹翻了吧？」

　　「不错，我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也不想留在他身边，说真的，他让我害怕。」房妃轻搓着自己的手臂，似乎觉得有些冷，其实，怕的不是守礼，而是自己。

　　相王突然一笑，应酬的那种，他说「可是我并不想与守礼交恶，庇护你是一回事，他顶多上门来跟我交涉，倒不会往心里去；帮你逃离，相王宅与雍王宅就算撕破脸了，我不能答应。」

　　「相王殿下，你认为守礼能成为大唐之主吗？」房妃振作起精神，刚才的忧伤一扫而空，她直直地问。

　　「雍太妃。」相王心中警觉，用这种正式的称呼时，总是代表着有重要的事，一字一句都要小心琢磨「你不怕隔墙有耳？」

　　「相王宅外弛内张，向来没有细作混得进来，侥幸混进来的，也通常出不去，是埋在哪个荒山里了吧？」房妃一语道破相王宅的玄机，满意地看见相王眉骨一跳「相王殿下莫慌，只问守礼是否能登大宝？」

　　相王镇定下来，本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哪个王公贵族宅里不是如此？婢妾僮仆的命如草芥，打骂生死都要听从主子，他毫不犹豫地说「眼下除了守礼，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即位，重俊还太嫩了，论排行、论威望，都远不及守礼，哲也知道强要以皇权保重俊做太子，做不了多久的，只是人总是希望能够逆天、胜天，所以还是会保的。」

　　「相王殿下，你没听清我的话。」房妃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说白一点，你希望守礼登基吗？」

　　相王目光一闪，低头沉思，而房妃抓到了那一瞬间的火光，她错愕，原本只是要挑一挑他…她颤抖着声音说「你还想当皇帝？」

　　相王抬起头，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却让人听了觉得心都揪成了一团「不错，我还想做皇帝，这帝位本就是我的，怎么？你觉得不合适吗？」

　　是说我越来越变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