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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嫉妒 ...

  •   不論是洛陽城裡或是宮裡,都沉浸在圓滿的月色下,唯有女皇,靜靜地躺在仙居殿裡,月光照進偌大的殿堂,只有她濁重的呼吸聲,震起了一些懸浮的粒子。

      她的榻前放著一落落吃食,但是筷子還放在食盒裡,酒壺裡裝著美酒,而酒盅遠遠地置於桌子的另一頭。

      她睡不著,也不想吃那些東西,事實上,她只吃力士每日請安時帶來的食物,力士每天中午都會溜到上陽宮,替她帶來好消化、也夠營養的稠粥或米餅,或是守禮的字條、口信。

      「大家,您不能吃那些食物,裡頭都放了極少的毒,銀針驗不出來,但是吃久了就足以要您的命。」力士是這樣向她稟報的。

      「你怎麼知道?」女皇警覺地問,力士跟她一向並不算親,為什麼會幫她?

      「因為那些毒,是奴婢放的。」力士淡淡笑著,從懷裡拿出一個小罐子「您不信的話,奴婢明日給您送隻狗,您連續餵牠幾天,就知道奴婢說的是真是假。」

      女皇答應了,隔日,一隻模樣討喜的西域小狗送到女皇榻前,牠蹭著女皇的腳,一派親暱,女皇把食物賞給牠,小狗開心地吃著,對女皇,越發地忠心耿耿。

      沒過幾天,小狗突然嗚嗚地哀叫著,女皇叫牠,牠走路跌跌撞撞的,也找不到女皇在哪裡,女皇抱起牠,發現牠的瞳仁渙散,裡面黑沉沉的一片,竟是瞎了。

      這樣的眼睛,女皇並不陌生。

      小狗因為疼痛而發抖,緊緊地依偎著女皇,她抱緊了小狗,心中竟不是感覺憤怒,而是愧疚,愧疚她傷害了無辜的小狗,她輕聲地安慰著「乖,不痛不痛。」

      小狗安靜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女皇的手放在小狗起伏的肚子上,在毛茸茸的皮膚下,溫熱的血液在流動,隨著血液,毒也在血管裡運\行,女皇此時才感覺到震怒,更多是無力。

      「下毒,哼…」她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怒氣漸漸轉成悲傷,卻淡淡地說「用得著下毒嗎?朕什麼都沒有了。」

      之後,她就只吃力士帶來的東西,自己不吃那些飯菜,也不許小狗吃,她給牠取了個名字,作為對哲的小小復仇,到了要睡的時候,她喊牠「九郎,來!」

      小狗緊貼著地,嗅著她的味道,搖搖晃晃地走到榻邊,緊挨著她睡,像個小孩、她的小孩,所以喊牠“九郎”,牠成了女皇的第六個孩子,皇帝李哲的弟弟。

      一個中午,她抱著九郎,問力士「是誰要你下的毒?」

      「韋娘娘。」力士替她捶著腿說。

      「哲怎麼說?」女皇看著窗外燦爛的陽光,九郎在她臂彎裡打盹。

      「什麼都沒說,奴婢不知道今上是否知情。」力士抬起臉,斟酌了一下才說「奴婢有一次要過來的時候,今上問奴婢要上哪去,奴婢說要來給大家伺候午膳,今上說“去吧!可要好生伺候著。”,所以奴婢也不知道今上的心意如何?」

      「還用得著說嗎?他沒阻擋,自然就是默許了,他現在一門心思要把位子傳給自己的兒子,朕在,怎麼都是阻礙,請安不來、要他立東宮不肯,聽見你過來,他理應生氣,卻還叫你伺候,力士呀!你那麼聰明,跟朕打馬虎眼嗎?」

      女皇如是說,平靜得連自己都吃驚,她不害怕,也不逃避,但是她不屈服,這條命、死裡逃生數回的命,是上天的,她絕不讓人。

      「這命,是朕唯一剩下的東西了。」在力士走後,她對九郎這麼說。

      每天,看著窗外的太陽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她在仙居殿裡安靜地躺著,在這種極端的寂寞裡,她發現回憶也跟著往日的權勢一起,踏著輕巧無聲的腳步,逃離了她。

      五郎六郎合吹著一管玉笛,五郎吹氣、六郎按笛,然後笛聲越來越遠,再也聽不見;有過短暫情緣的御醫沈南璆,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腕,那雙酷似高宗的憂鬱眼睛看了她一眼,躬身退出;高壯的薛懷義,穿著一身盔甲,癡癡地看著她,他是真心愛過她的,他仰望著她的光芒萬丈,倚靠著她給予的權柄,苦苦地追趕,但是他永遠追不上她,所以絕望,他的臉龐,靜靜地離開了她。

      最終剩下的,有誰呢?

      女皇環視著仙居殿,每一根樑、每一枝柱,都刻著高宗的臉。

      這是他送給她的禮物,在這裡,他也曾與她爭吵、甚至將奏摺丟向她,作為一個多情的男人,他不只一次背叛過她,然而,在那麼多女人中,唯有對她,是真。

      「大家,為什麼你會愛上我呢?」她蒼老的聲音回盪在仙居殿裡,與五十多年前,年輕的尼姑武媚問的一樣。

      甫即位的皇帝李治想了很久,才說「朕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朕還年輕,媚娘,朕不一定能給妳皇后、貴妃,甚至也不一定能把妳帶出感業寺,但是對妳,朕知道,只有真。」

      「大家,我對你,也只是真。」尼姑武媚被感動了,不輕易落淚的她喜極而泣,在那一刻,她感動,因為在詭譎多變的宮裡,原來還有真情。

      然後她回到皇宮,由昭儀、宸妃而皇后,踩著別的后妃的血、姊姊的血、外甥女的血…一步一步接近皇位,有人責罵她手上沾滿了血,她可想出種種話語應對,但是回到自己的內室,她橫眉冷對著鏡中的自己,話語擲地有聲「因為我愛他,殺人,又怎麼樣?」

      是沾滿了血,又怎麼樣?她無所謂地想,這一切,都是為了接近皇位、接近高宗,她要與他形影不離,與他同享人世的光輝。

      他得了風眩後,視力越來越差,需要她替他看公文、唸奏摺,她心中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甜蜜,愛一個人,可以愛到讓她成為自己的眼睛,這世上,有比這更真的感情嗎?

      然而,她發現他的注意力不再為她停留,他不再為她的快樂而快樂,她害怕、焦慮而痛恨起從她身上搶走高宗目光的人。

      而搶走高宗的人,是她的兒子們,尤其是溫文儒雅的弘,與文武全才的賢。

      她特別寵愛太平,因為高宗總嫌她太輕浮、太驕傲「一點都沒有公主的樣子,讓她跟哥哥們學學,學弘的溫和、學賢的優雅,這才是皇唐李氏的孩子!」

      「公主嘛!本來就是捧在掌心上的,弘跟賢太穩重,倒沒有個年輕人的樣子了!」她故作不在意地回答,心裡卻百般不是滋味。

      高宗拂袖而去,她坐在桌前,望著奏摺,胸中又酸、又辣、又苦,一起湧上來,嗆得她幾乎落淚,她知道高宗可能去東宮找弘聊天,也可能去賢的寢宮找他玩鬥雞,也可能邀了兩個兒子,父子三人去禁苑騎馬,他們的笑飄散在禁苑的荒野上,那是一個她無法加入的、男人的世界。

      不過她是他們的母后,美麗、耀眼而高貴,他們敬愛她,所以,她容忍了高宗對兒子的關切,低下頭,回到千頭萬緒的國政中。

      然而,弘結了婚,纖細的裴妃與她沒有半點相像,她是故意的,她要選一個跟她完全不像的人,這樣,弘就會討厭他的妻子,一個厭惡妻子的丈夫與一個挑剔媳婦的婆母,會是最好的談話對象。

      她期待弘會告訴她裴妃有多不知情趣,但是在新婚的隔天,弘帶著極力壓下的雀躍與陷入戀愛的甜蜜到她跟前「兒臣感謝母后,給兒臣選了一個好妃子。」

      心涼了,她看著高宗在弘的邀請下往東宮去嚐嚐裴妃做的菜,父子兩人的背影異常相似,也異常親密,她心慌,整日渾渾噩噩,直到賢來她寢宮請安,她說「你去見過新嫂子了?」

      「見過了,溫柔賢淑,與弘很相配。」賢說,她感覺到失落,然而賢之後的話,卻讓她再度燃起了希望「不過就是瘦了點,兒臣不喜歡太瘦的女人。」

      明知道賢是無心之語,然而她卻笑逐顏開,滿面春風地替高宗寫下旨意,把洛陽一個最繁華的坊全部賜給賢做宅第,整整比弘在東都的產業大了兩倍有餘。

      此後,高宗去找弘夫妻喝茶吃飯,她就去找賢騎馬遊獵,看著賢引弓拉弦,準確地射中獵物,一向持重的她竟也隨著王宅的侍衛替他歡呼。

      賢拿著弓,大呼著「母后!快看!兒臣射中了!」

      她開心地笑了,是她的兒子呢!她的!

      然後,弘回到長安,賢奉她的旨意,去西明寺佈施法事,接著,遇到了房妃。

      他星夜趕回洛陽,在清晨闖進皇宮,求她,把另一個女人賜給他。

      「母后,兒只要房氏,什麼人都可以不要,只要房氏!」賢果斷地說,就像高宗從前對著長孫無忌說“朕要立昭儀為后,只要昭儀”。

      一切都變了,賢不再屬於她,他瘋狂地愛上了房妃,剛一訂婚,他隨即為她斷絕了所有與歌姬舞姬的來往,為她在王宅中大興土木,為她在洛陽城大作功德,親自到宮裡的織造坊去,挑了最好的龍綃、繚綾、光綾,要給已成未婚妻的她裁做新裝,每個月,都打了新的首飾,附上厚厚的信,差人送到長安去。

      賢是個能花錢、會花錢的人,他的品味極高,眼光也準,他什麼都幫房妃想到了,一嫁進雍王宅,房妃從頭到腳,首飾釵鐶甚至小衣褻衫都是賢親自挑過的,賢所有的娛樂,諸如馬毬、投壺、射獵所需的裝備,也全部打造了一模一樣的給房妃,她還有自己的一組車馬,不同場合該用的車,騎乘的、拉車的馬,全都一應俱全。

      每當賢與房妃一站出來,房妃身上的每一件東西,都是洛陽城最時興的,賢對她的珍愛呵護,完全不同於他從前的風流散漫,他總是緊跟著她,走幾步就怕她累了、說幾句就怕她喘了,眸中,再也看不見旁人,而房妃瞬間成了洛陽城中最風光的貴婦。

      女皇比討厭裴妃更厭惡房妃,因為弘可以壓抑自己的感情,但是賢不能,他有幾分愛,就表現出幾分,他全部的愛都給了房妃,也毫不在意地顯示出,他再也沒有愛能分給母親,只有敬、只有母子情份,到了賢成為太子之後,雖然在公開場合不再那樣亦步亦趨地跟著房妃,但是他對母親,只有畏。

      痛苦得發瘋,她失去了兒子們的愛,那就從權力上補回來,而弘卻在她沒察覺的時候慢慢地掌握了大權,瘋狂、痛苦與失控的母愛,讓她親手毒死了弘,她做了一座雄偉的陵墓,埋進了一切珍貴的財寶,最重要的,她請了許多法師、咒師、術士把弘的靈魂禁錮在恭陵裡,讓他永遠在母親所選定的地方沉睡。

      那麼賢呢?

      「媚娘,求妳讓賢回來,朕什麼都給妳、都讓妳,求妳讓賢回來,讓朕看看他,求妳!」高宗臨終前痛苦的聲音埋在仙居殿的樑柱間。

      「大家呀!」她記得自己是這麼說的,以一個痛心的母親與莊重的皇后姿態勸告「庶人賢是大逆不道的罪犯,輕言饒恕,國法何在?家法何在?」

      「朕不管國法家法,他是朕的兒子,朕想他、朕要見他,哪怕是一眼都好,媚娘,讓他回來、讓他回來吧!妳要什麼都拿去,朕不要大唐、朕不要做皇帝,但是朕想見賢,求妳!」高宗苦苦哀求,他已經看不見,乾枯的手在空中摸索著她的衣袖,他思子成疾,根本無法安睡,一閉眼,就看見賢。

      「大家。」她輕喊,他是唯一能讓她心甘情願喊“大家”的人,但是此刻的她俯視著羸弱的他,模糊的淚眼裡,看見他眼中噙著淚,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賢…比大唐更重要嗎?甚至比我,更重要嗎?他…不過是個罪犯、一個庶人…」

      高宗暴怒,他隨手抓起一個枕頭就向她丟去,打中了她的胸口,他痛苦地大吼「他是朕的兒子!是無辜的!這天下遲早是他的,他根本不用造反!是妳害他!是妳!」

      「大家,我…也許…是太嫉妒了…」當時的皇后武曌幽幽地說。

      她看見高宗鬆乏下來,他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了所有力氣,她走近他,想幫他拍拍背,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臉,像是久違了,那渙散無神的瞳仁空洞洞地望著她,手在她臉上游移,很小心,她想起當年他說“只有真”的時候,也是這樣小心地摸著她的臉,像在撫摸一件珍寶。

      「大家,我是太愛你了。」她哭倒在他懷中,即使他身上已經滿是藥草與死亡的氣息,她不以為意,緊擁著他,她哭訴著「你知道我愛你,這世界,什麼都是假的,兒子皇位財富榮華名聲都是假的,只有我的愛情是真!大家!只有我的愛情是真!」

      高宗的手指在她臉上移動,她感覺到性的衝動從背脊竄起,從他臥病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過性愛,她依偎著他,然後高宗吻了她,她沒有像從前那樣奪他的主動,而是像他們在太宗病榻後的第一次那樣乖巧而柔順,他的手撫慰著她,她微笑著閉上眼,期待著、躁動著…

      「朕對妳,只有真,朕是真的…」高宗的手指猛地攫住了她的喉嚨,她睜開眼睛,望見那雙空洞的眼睛裡汨出了淚,高宗悽涼地笑著,手卻加強了力道「真的想要妳的命!」

      「不…不…」她掙扎,但是高宗的力氣大得出奇,她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他是真的要她死!

      「朕就要死了…媚娘…陪朕…妳不是說妳愛朕嗎?不是說妳是真嗎?媚娘,跟朕一起去吧!」高宗收緊手指,她的呼吸越來越艱難,但是她開始放棄掙扎,如果可以完全擁有他的愛,死亡,並不可怕。

      她聽見他哭了起來,手卻沒有絲毫鬆開的跡象,他一邊哭,一邊說「這個天下是賢的,朕愛妳,但是為了賢,妳必須死。」

      「我不!」不知從哪生出的力量,她睜開眼睛,撞開了高宗,瘋狂地衝出了仙居殿。

      「朕,是太嫉妒了…九郎,太嫉妒了。」小狗早就睡熟了,看著仙居殿,女皇輕輕地說「五十年,晃晃悠悠就過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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