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芙蓉》爆走金魚

14、崇简

　　新建的雍王宅盖在兴化坊里，比起如今舍为佛寺的旧雍王宅是小得多了，门庭、格局也远不及武家那群新贵，然而，守礼将这座位于朱雀街边的王府布置得相当古雅、舒适。

　　一个下午，有人通报，寿春王成器拜访雍王宅，守礼闻讯，连忙出了内院，前往正门迎接，但是成器等人早已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在长廊上与守礼遇上，隆范、隆业便跑向守礼「雍哥哥。」

　　守礼对他们一笑，再向成器等人点头算是见礼，成器、成义、隆基回以深深一揖，态度显得异常恭敬。

　　双方见过礼后，守礼一眼瞄见成器身后带着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他问「成器，这是？」

　　成器将那男子拉到身旁，向守礼介绍「这是太平姑母的长子崇简，崇简，这便是雍王守礼。」
　　守礼仔细看了看他，记得那天在家宴上并没有见过，和善地说「从前就听说薛姑夫是美男子，崇简，今日一见，可以想象薛姑夫当年是如何英姿飒爽、风采翩翩了。」

　　薛崇简一揖，不卑不亢地说「雍王殿下过奖了，崇简倒是常听母亲说起先太子，文采华美、姿容端雅，那日家宴之后，母亲告诉我“雍王肖似太子”，今日拜见，深感荣幸。」

　　守礼微笑，不再多说客套话，将手一让「请吧，大母正等着你们呢！」

　　众人在守礼的带领下进入雍王宅，成器、成义低声交谈，隆基与崇简默默地走着，偶尔交换个三言两语，又还是沉默，隆范、隆业缠着守礼讲话，这两个小的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又被送进偏宫，所以都由房妃照顾，比起兄长们亲切中又带着尊敬的态度，两人对守礼显然亲昵许多。
　　一群青年引人注目地穿过半个王府，一路上，侍女们、内监们纷纷行礼让道，隆范看了他们一眼，打趣着说「雍哥哥好诈，自己养了那么多美女在府里，难怪别人怎么说媒你都不肯立妃！」

　　其余人闻言，会心一笑，原来这阵子守礼刚安顿好王府，就有各路人马抢着来说亲，其中自然也不乏当权的武氏一族，守礼总是婉拒，但是当成器的妾上个月生下女儿之后，守礼的处境越发艰难，走到哪里，都被人询问立妃的事情，于是，他干脆就不出门了，省得又引来一堆好奇的旁人啰唆。

　　守礼轻轻往隆范头上敲了一记，摆出长兄的姿态说「小孩子不要多嘴。」

　　「这倒不是多嘴，雍哥，我们也都很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死不肯立妃？」成器伸手摸摸隆范的头，笑着问。

　　成义与隆基诡秘一笑，凑近守礼问「不会是传言说的…不能人道吧…」、「还是府中暗藏什么春色？」

　　「你们！」守礼红了脸，屈起指节，每人头上都着了一记，就连没出声的隆业和崇简也遭了池鱼之殃。

　　「恼羞成怒。」隆业揉着头，控诉似地看着他。

　　「金屋藏娇。」成义指着守礼，手指还故意颤抖着。

　　隆范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说「都不是，是寡人有疾！」

　　众人一阵狂笑，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吱吱喳喳地飞上檐角，守礼被他们这么一闹，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更遑论被欢乐气氛感染的崇简，他笑得肚子痛，转身揉着肚子。

　　一抬眼，却见一个披着淡绯色半袖背子的少妇站在不远处，她背着手，看着地上，唇边噙着轻若浮云的笑，似乎已经听了很久，又好像才刚到，什么都没听见。

　　我见过的！

　　崇简脑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他很确定他不曾见过这个女人，但是不知为何，她的笑看起来十分熟悉，彷佛本来就属于他的记忆，从来不曾消失过。

　　「二伯母！」隆范、隆业同时喊道，两人抢上前去，欠身行礼，其余人等，也整装敛容，纷纷参拜下去。

　　二伯母…这是舅母雍王太妃？崇简愣在当下，半晌才说「崇简拜见太妃。」

　　房妃示意众人起身，看见他，就问「你是薛驸马的儿子吧？」崇简点头，房妃微笑着「你长得真像他，从前，你父亲还是我的邻居呢！」

　　「二伯母和薛姑夫是邻居吗？怎么不曾听说？」隆业急急地问。

　　「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先祖仁裕平了陈硕贞之乱后，先帝就在东都铜驼坊赐了一座宅子给我们，隔壁，就是你们姑夫家。」房妃对着隆业说。

　　「房薛两家本就是世交，又住在隔壁，差一点，我就要嫁给你伯父薛顗了呢！人生哪…」

　　房妃看着崇简，脸上是作梦一般的神色，看的不是崇简，而是他背后那早已逝去的薛家。

　　「不说了，用过饭了吗？」回过神来，房妃问。

　　「还没呢！就是看准了要来叨扰一顿，雍哥哥，可不能小气喔！」隆范眨着眼，摸着肚子说。

　　房妃看了守礼一眼，守礼马上接着说「都到内堂去吧！还能让你们饿着吗？」

　　众人随着守礼往内堂去，崇简转过头，看见房妃的身影没入回廊尽头。

　　走在最后，崇简小声地问隆基「为什么你们都称雍王殿下“雍哥哥”？而不是名字？」

　　隆基沉吟了一下，才迟疑地说「我们不敢称呼他的名讳。」

　　崇简困惑地看着他，守礼正式的王号是“嗣雍王”，品阶上与他们一样都是郡王，并没有高低之分，就算真是亲王、郡王的品阶差距，但是他们都是同辈，年龄也差不多，并不需要如此恭敬。

　　「你觉得奇怪吗？」隆基瞄了他一眼，低声说「也许是因为你不是李家人吧…」

　　虽然知道隆基并没有贬低的意思，但是听到“不是李家人”，还是让崇简心中一阵怆然，确实如此，虽然他的祖母城阳公主、母亲太平公主都由正宫所出，是道地道地的李家人，然而，那是她们，与崇简无关。

　　薛顗、薛绍兄弟因谋反被处死后，崇简由于母亲是太平公主而逃过一死，然而，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父亲姓薛，但是薛家已经被灭了族，只留他和两个当时还不懂事的妹妹。

　　母亲姓李，不过李家天下已经让外祖母给夺了，还活着的李唐王族纷纷改姓，太宗的昭陵荒草满地，何处再寻李唐遗风？

　　继父姓武，是新起的权贵，受封亲王，在外头确实显赫，不过在太平府里，只是母亲的一个跟班，他是个好人，温文儒雅，有着并州武氏家族少有的文人气息，崇简并不讨厌他，他也还算疼爱崇简，但是再怎么算，崇简都不会是武氏家族的一员。

　　「你可不要多心…」隆基见他半晌无言，以为他生了气，连忙解释「只是现在活着的李家人不多了，再小一点的都忘记了该守的本分，我们虽然还年轻，可是这些礼节是不能忘的。」

　　崇简摆摆手，示意他并不在意「不用担心，我没有生气，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是李家人，不过，我赞同你们的想法。」

　　「那就好…崇简兄，有空常到雍王宅走走吧，那日家宴你没去，阿母子本来要杀雍哥哥的…」

　　「为什么放过了？」崇简瞄了旁边一眼，怕有人在一旁窃听。

　　「二伯母吟了一首先太子的诗，阿母子就放过了雍哥哥，还放我们出宫，几日前，武三思的妻子到雍王宅，想把女儿说给雍哥哥为妃…崇简兄，响鼓不用重锤，回去看看太平姑母对雍哥哥的态度，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隆基定定地注视着崇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意味深长。

　　崇简不自觉地站住了脚，他凝视着年方十六的隆基，那张轮廓分明的容长脸上，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心计和狂热。

　　崇简想起母亲收藏的一张韩王李元嘉的画像。

　　韩王元嘉，高祖庶出之子，是太宗、高宗两朝的名将，高宗死后，元嘉率先连结李氏诸王起兵对抗女皇，为了瞒过女皇耳目，元嘉以身犯险，亲至京师，没想到女皇早已得到消息，于是逼令自杀。

　　元嘉当年曾对诸王预言「大享后，太后必尽诛诸王，不如先事起，不然，李氏无种矣。」

　　后来这个预言果然成真，元嘉自然也成为不能提起的禁忌，当然，那张画像后来也不知道藏到哪里了，但是崇简始终记得画中的元嘉手持长剑，脸上就是那样热切、疯狂而悲痛的神情，凝视着远方的长安。

　　「崇简兄，说真的，我并不怕你告密…」

　　隆基脸上笑出一个酒窝，眼里却还是充满了复国的激情。

　　「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不会是武家人，阿母子是个伟大的女人，但是她的那群侄儿根本不及她一根脚趾，我是不会接受李家灭种的命运的，但是我并不在乎忍耐，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都会等下去。」

　　「雍王就是你等待的复国之君？」崇简也干脆开门见山地问，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根颤动的琴弦，有种莫名的燥热窜进血管里。

　　「先太子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们、还活着的李家人也是这么想的，我崇拜他，即使他根本不曾见过我、即使他已经死了二十年，我依然以身为他的侄儿为荣，这个世界即将改变，而雍王，会是改变的枢纽，崇简兄，我是这么相信的。」

　　隆基没有正面回答，但是已经透露了足够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