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年华谁与度》冰芷

1、一

　　治平二十三年的初春来得比往年早，中庭里一树青奈此时正开得灿烂，风吹过，淡白的花瓣乱落如雨，漫天漫地都是飞花，如梦如幻般，阳光透过树枝斑驳地筛在屋里。
　　窗下，玉色的袖上，用淡粉丝线绣了几朵精致的小荷，袖下露出纤白如玉的柔荑，拈起一枚白色玉石子，轻轻扣在木盘之上。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冰绡碧窗纱，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衣袂里处处流洒出阳光。
　　“新荷，今儿是怎么了，竟然有这样的过失？此子落在此处，还有翻身的机会么？”坐在对面的是闺中密友纪含英，微微一笑，露出小小一颗虎牙，只见她抬手将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之上，果然令白子损失巨大。
　　缠枝牡丹芙蓉翠叶白玉香熏里飘出淡淡百合香气，新荷不觉又拈出一枚棋子，不急落下，只望着那香气发怔。含英看着她颦眉踌躇，调侃道：“听说前儿官媒来你家提亲了，可是要做王妃，高兴傻了？”含英藕荷色的缂花袖下露出指尖，手指握着障面用的轻罗扇掩在嘴上，挡住微笑的容颜，扇柄上浅紫色流苏垂在她藕荷色缂衣之上悠悠回荡。
　　“偏拿我来调侃！”新荷回过神来，微微嗔道：“我担心的是皇后。”
　　含英亦是微微蹙眉，道：“我母亲前几日进宫探望皇后，见太医竟给她开了独参汤。论理这话不该我们说的，独参汤是吊命的药啊！皇后的心病不去，吃什么药还不是枉然？”
　　含英的话，使新荷恍惚记起那年初次见到皇后的情景：那年她只有八岁，皇后去静禅寺祷福，回途中遇到大雨，到她家来避雨，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堂姐——应该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却只有二十五六岁，丝毫看不出已是四个孩子母亲的皇后端坐在虞府正堂，身上杏黄色绫棕线绣百鸟朝凤图的正装显得她雍容华贵。新荷跟着母亲大礼觐见，皇后放下手中的斗彩茶碗，笑道：“婶娘不用客气，都是自家人，哪里用得着如此大礼？”又拉着新荷的小手细细打量，身边的贴身女官跟着凑趣：“真是堂姐妹，小姐的样貌与娘娘一模一样。”
　　新荷抬手端起桌旁放着的定窖五彩茶钟，用盖碗撇去茶叶沫子，啜了口茶，袖子落下，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琉璃翠的镯子，绿得像一汪春水。虞纪两家的荣宠，皆得益于这位宠冠后宫二十余载的皇后。然而半年之前，皇帝大选美女，选进一位大学士的孙女，皇帝十天倒有三四天在这位封为选侍的胡氏宫中过夜，皇后从此一病不起。
　　“不幸生在帝王家……其实，嫁在帝王家，才是真正不幸。宁愿清寒一些，一夫一妻，白头到老，比什么都强。”放下茶碗，新荷怔怔地若有所思。
　　前些日子晋王谴媒人来向新荷提亲。那晋王是当今皇帝的异母弟弟，先帝崩时方才一岁，此时官拜礼部尚书，如此看重虞家新荷，不过是因着皇后的缘故。
　　不想令心思细密的密友伤感，含英笑道：“死妮子，说到嫁人还这么不知羞，亏你还是大家的小姐呢！”
　　新荷双颊涌上红晕，她素性柔婉，只淡淡唾了含英一口，羞涩难言，轻道：“下棋吧，偏你话多！”
　　正玩笑间，新荷母亲虞甄氏的随身女侍金环来到缀锦阁，道：“姑娘，方才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皇后请夫人与您即刻进宫。”
　　新荷不敢怠慢，忙唤来晴翠梳妆更衣，含英也帮着摆弄，换好青绿色朝服，晴翠还要往她耳上挂碧色耳坠，她摆手推却，只在发上簪了只碧玉荷花，便急急到上房寻母亲。
　　虞夫人是新荷父亲的填房，只四十余岁，已换上二品命妇的紫衫，正让小丫环梳妆。新荷看着镜中的母亲，道：“母亲的紫衫配这只珠钿方好。”说着从锦盒中拿出珠花给母亲收拾好，娘儿俩个才出门坐上马车。
　　虞府到皇宫的路程不过三柱香时间，虞夫人似有很重的心事，一路无语，临到宫门口，才对新荷道：“皇后心重，你去了可别乱说话，只看我的眼色就是了。”新荷素来柔顺，只轻轻点了点头。
　　虞夫人又道：“前些天晋王殿下来提亲，你父亲并没有应允，他一心只想你嫁得好，其实……再好又能怎样，一家子只说皇后命好，如今……”不觉落下泪来。她并不曾与皇后一起生活过，只是后来嫁到虞府，皇后对娘家格外恩宠，常宣召她这个伯母与舅母纪夫人进宫闲话，与皇后情份素好，此时难免为她伤感。
　　“母亲别这样，吉人自有天相，二十余年皇后什么大风浪没有见过，哪里会为了一个位份那么低的选侍气得大病？”新荷看着母亲流泪，不免劝道。
　　“皇后哪里只是为着那胡选侍？”虞夫人轻轻拭去泪痕，道：“还不是为了太子操心！皇后身子骨一向单薄，这一下病了，哪知今后的事？哪个当娘的不为儿子着想，她只怕今后皇上另宠他人，要危极太子的位份。”
　　一时到了宫门口，母女二人换了肩舆乘坐，向皇后所住昭阳宫行进。刚转过弯到惜福宫外，只见一群宫女簇拥着位锦衣贵妇走来。虞氏母女忙下了肩舆行礼，却原来是婧贵人。
　　婧贵人一袭鹅黄绫子如意云纹衫，杏核眼顾盼神飞，笑道：“虞夫人什么时候到的，可见过皇后娘娘了，新荷也来了啊？”
　　“新荷向贵人请安。”新荷忙跪下行礼，只看着婧贵人纤长的手指上戴着镏金指环，拿着与衣服同色的帕子，淡淡的檀香气缭绕身周。这婧贵人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因是皇后的表妹的缘故，帝宠颇盛。
　　婧贵人伸手拉起新荷，笑道：“几个月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看着新荷面颊绯红，她笑意更浓——虞家幼女德容兼备、京城驰名，又与皇四子申王元恪年龄相仿，皇帝本有意指婚，却因为新荷是皇后叔父的女儿，辈份上有所顾及。听说晋王勋于前日请旨，聘新荷为王妃，皇帝迟迟末准——想到此处，婧贵人不禁凝视眼前佳人，元恪是皇后所出，除去太子，皇后最宠的就是这个儿子，若是指为申王妃，那新荷可是贵不可言。若是皇太子的地位有什么变化，申王御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回过神来，不便再深说，只道：“有没有见到过含英，这妮子疯魔了，许久也不进宫看我这个姐姐……
　　一语未了，墙壁那边已传来一阵人语：“十六叔，此事咱们还需从长计议。父皇命我为监国，若是偏袒哪一方，都恐有失父皇重望。”
　　“虞大人乃是皇亲，必不会不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若是拖下去，牵扯更多，只怕……”话音未了，已走到新荷几人面前。只见为首的两人身穿着猩红色立蟒朝服，年长的二十四五岁年纪，年幼的也不过十八九岁，几人相见到，忙行礼厮见。
　　依礼朝臣不能轻易与妃嫔会面，二人行过礼后便匆匆离去。不经意间，新荷抬头望了一眼他们离去的背景，看到那十八九岁的少年正回首看她，四目相投，二人均是一愣，新荷忙垂下眼帘。
　　那就是父亲为她相中的贵婿，皇四子申王元恪。父亲说他相貌出众，心怀大志，年纪轻轻已被命为监国，这是历朝来皇太子才有的殊荣。她只觉得面孔潮热，初次相见，只看他长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与皇后十分相似；而在他身边的，就是向自己行纳采之礼的晋王黎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