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倾城》子淼

1、洛阳城下

　　武德四年，春。

　　洛阳城内。

　　大地已经回暖，洛阳大街上却依旧一片萧索。大部分店铺都是大门紧锁，酒旗招牌皆是掩上了厚厚的尘土。寿衣店的门板半阖着，高高悬挂在门外的两只白色纸灯笼，像是无根的萍，在寒风中来回晃荡着。店里隐隐的黑白的颜色让本来就萧瑟的大街更加死气沉沉。

　　道路两旁蜷缩着成群的乞丐，哀鸣声，祈求声不断。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原本都并非乞丐，只恨连续几年的战乱，已经让这些人流离失所，昔日繁盛的东都洛阳早已变成了一座萧索的孤城。富裕的人家还有几分余粮，穷苦老百姓迫于生计，不得不当街行乞。

　　“蹬蹬”的一阵马蹄声在空旷的街上响起，声音格外的空明。引来两旁乞丐的注目。

　　远远地就看见一面镶金边黑色的大旗，高高地举在上空，一个“唐”字威武雄浑有力。

　　知道来者是军队，让这些乞丐的脸上写满了恐慌。城外连续几天的喊杀声让他们或多或少知道王世充已经战败，他们对王世充向来都是没什么好感的，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对新到的军队就抱有什么希望。不过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谁输谁赢对老百姓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下意识对战争对军队的恐慌，他们面色凝重，人人自危。

　　领军的是一个冷面男子，表情如寒窖的霜雪般终年不化。

　　他驾驭着棕色烈马信步而来，厚重的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俊美的脸庞有历经死亡的杀气，宛如石壁上雕刻的修罗，隐约能嗅到一丝血腥。但是周身所散发出的高贵与神圣却又让人不能忽视。大家都只是静静地仰望着他，仿佛对上古天神的膜拜，心中既是颤栗又是敬仰。

　　李世民一路行来，看到遍地蜷缩着的乞丐，眉头越皱越深沉。

　　“秦王殿下，王世充等一干人等已经全数活捉，是否押解回长安……。”旁边骑白马一将军探寻着问道。

　　李世民再次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百姓，阖上眼眸，决绝道：“就地斩杀！”

　　宇文士及迟疑了片刻，然后沉沉应了一声：“是。”

　　“把洛阳囤积的粮食全都派发给百姓……。”李世民吩咐。

　　不一会儿，欢呼声哄抢声响彻了整条洛阳大街。

　　•

　　韦府内。

　　一名女子懒懒地半躺在红木雕花湘妃塌上，里面穿着百花深衣，一袭紫纱素裙拢在单薄的身上，即使是背影也依稀可辨其窈窕之姿。墨黑的乌丝松松地挽成发髻，露出颈后一截白瓷的肌肤。她的周围是大朵大朵竟相开放的牡丹，它们中有红有白，可即使是红到极致也不沾半点庸俗，每一朵都是天姿国色，雍容华贵。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融融地让人醉到了骨子里。

　　赭色罗裙的妇人站在不远处，脸色并不是十分的好，显然已经等了好大半天了，眉目间颇有怒色。她身后一个鹅黄短褥的女子，正在低声地软言宽慰。

　　又过了好一会，湘妃塌上的女子似乎有了动静，她懒懒地侧过头来，似乎刚睡醒，一双秋水剪瞳似寒烟笼雾。眼波流转，半是妩媚，半是娇俏。皮肤细腻若脂，明明未施粉黛，两颊却有淡淡胭脂色。

　　似乎并不惊讶于妇人的到来，她缓缓起身后，仪态万千地向妇人行礼道：“二娘有礼。”口气却全无半点恭敬之意。

　　韦夫人的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扯出了三分笑意讥诮道：“大小姐还真是好眠。”

　　韦泽不置可否，悠然地理了理素裙上的褶皱，准备举身离开。

　　“姐姐！”鹅黄短褥的少女急急唤住她，然后又一个劲冲自己的母亲使眼色。

　　韦泽嘴畔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无事不登三宝殿！

　　韦夫人也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掩饰住心中的厌恶，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亲昵地扶着韦泽道：“泽儿，二娘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桩喜事。”

　　“是吗？二娘好像每次来找泽儿都是来报喜的。”她轻笑，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手。

　　韦夫人有点尴尬，面皮抽动了一下，干笑道：“二娘知道自己以前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是二娘是真心的疼你，今天这也的确是件天大的喜事。你看姑爷也死了这么些年了，一个女儿家，不过才二十出头，也该寻一处好人家……。”

　　韦泽神色淡然，莫不关己地询问道：“不知道二娘这次又是要把我送给谁，记得几天前您还和我爹商量要用我去拉拢王世充吧……。”

　　“那是二娘糊涂，”韦夫人谄笑道：“王世充那死鬼，如今战败，早就身首异处，他哪配得上我们家泽儿啊。”

　　“我记得不是吧。”韦泽弯腰掐断一只牡丹花，捧在手心中把玩，慢悠悠道：“二娘当初好像还对泽儿说王世充是天命所归……”

　　“我的好小姐。”韦夫人惊恐地打断她的话道：“你可不要再跟二娘置气了，如今唐军已经进城了，这话可不能乱说！”说着又用手肘碰碰一旁的身着鹅黄短褥的少女。“芙儿，快劝劝你姐姐。”

　　韦芙会意故作关切地劝说道：“姐姐，这次娘是真的为你寻觅了一处好人家，陈老爷连聘礼都下了……”

　　韦泽眼色一凛，冷冷地扫过她，硬声声地阻断了她向说的话。“陈老爷？”韦泽冷笑，目光直视韦芙道：“就是那个如今已经六十，连丧三门妻房的陈老爷？”

　　韦芙被她逼视着，直愣愣地点了两下头。

　　韦泽轻笑道：“这次你们又收了人家多少礼金？”

　　“陈老爷出手阔绰，光是彩礼就是两百金。”韦夫人以为她有所心动，赶紧回答。

　　“原来我就值这个价格。”像是自嘲般，韦泽淡笑着，优雅地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又突然停住脚步，回眸笑道：“我应下了。”那笑容三分嘲弄，七分诡异。

　　•

　　屋子里冷暗阴沉，与屋外的明媚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袅袅的青烟，香烛燃烧的火光明灭不定，一块灵位牌匾上刻着几行小字，光线太沉辨别不清楚。

　　韦泽神情冷淡地站在灵前。前面的灵位是她母亲的牌匾，她永远都忘不了母亲临死时看着她的眼神。

　　记得，只有强者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就算是棋子，也不要做可以随意抛弃的小卒，那样的牺牲太过于廉价了。

　　母亲，这么多年来，泽儿终于懂了，可惜代价太大了！

　　她的眼神阴鹜，唇畔绽开的笑意像一朵致命的罂粟，妖冶而动人。

　　一旁站在一个半老的婆子，神情呆板面无表情。她手中端着一个盘子，面上盖着一块锦缎。

　　韦泽笑着道：“青娘，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清楚了吗？她们为什么这么着急要那批礼金？”

　　“老奴打探到，夫人想和老爷用这批礼金去贿赂官员，好让二小姐选上秦王妃。”

　　“秦王妃？”韦泽眼中有奇异的光芒，她们的算盘倒打得响，唐军刚刚进城就赶着攀龙附凤。

　　可惜了，麻雀始终都是麻雀，哪怕到死也变不成凤凰。就凭韦芙，也想成为王妃？她冷笑，“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秦王希望各大家族捐献一些粮食出来救济穷人，各大家族都先后捐出了五十担粮食，秦王似乎并不满意。如今各大家族的族长正在书房同老爷商量，希望他拿出个办法来。”

　　粮食？洛阳几大家族的老东西都是舍不得拔毛的铁公鸡，如今肯捐出五十担已经是天数了，李世民那个家伙竟然还不满意？

　　•

　　洛阳大街上，秦王的军队抄了王世充的仓库，把那些米粮全都用来救助给老百姓。领粮食的人排起了长龙，老百姓都是眼巴巴地望着前面堆成小山的粮食，又是欢喜又是着急。

　　“王世充这老贼霸着洛阳城却放任百姓饿死，让他一刀毙命真够便宜他的了！”屈突通愤恨地说。

　　“如今咱们秦王攻下了洛阳城，这里的百姓再也不用受苦受难了。”宇文士及也欣慰地点点头。

　　李世民紧绷着脸一直没有说话，他看着远处取米的百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王世充仓库里的粮食有限，眼看人多粮少，这两天排队领粮的人始终不见减少，如此下去，终究供不应求。

　　“秦王，眼下洛阳城也拿下来了，现在是不是该笼络一下洛阳的贵族豪绅了。”

　　临出长安的时候，父皇就吩咐过他，打下洛阳城一定要拉拢这里的门阀豪绅，而最好的方法当然是……联姻。

　　“秦王，这些是几大家族中未婚的千金小姐的画像。”宇文士及从随从那里接过几卷画卷。

　　李世民却未有半点侧目，半响，他沉吟道：“洛阳最举足轻重的是哪家？”

　　“洛阳的韦家和杜家都是名门望族，韦家更是显达，曾与秦王祖上都有交情，更与隋朝皇亲有过多次联姻……”

　　“那就韦家吧。”李世民冷然地说完，独自向前走去。

　　不过是个秦王妃的名号而已，女人从来在他心中向来都是无足轻重的。自古红颜多祸水，男儿若是沉溺于脂粉之间，注定一生碌碌无为。

　　失败对于平常人来说最多是从头再来，但是对于一个谋定天下的人来说，不成功必成仁！

　　前有陈后主，后有隋炀帝，一个个血淋淋的教训摆在世人的面前，想要平定天下的人，必先抛开儿女私情。

　　“诶，秦王。”屈突通还想说点什么。

　　宇文士及却拦住了他：“就听秦王的吧。”

　　“那这算什么事儿啊？”屈突通吹着胡子道：“他娶媳妇不能咱说了算啊。”

　　宇文士及笑笑道：“要是韦家倒也好办，韦家长房总共两个女儿，一个早已出嫁，如今守寡在家，现在合适的就只剩这位二小姐了。”他把其他画卷递给随从，然后只留下了一副。

　　缓缓展开，一个妙龄少女跃然纸上，下书：勋国公二女——韦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