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清露天涯

3、饺子

　　乞丐阿良佝偻着身子，侧身半搭在长椅上，缩在东北角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前。他眯缝着那双不大的眼睛，不安地打量着热热闹闹的大堂,心头砰砰直跳，好像有一只小鼓在那里不停地敲打一样。

　　今儿是大年三十，老板说了，走过路过的有缘人，都可以进来吃一口热腾腾的饺子。不过有个前提，饺子里包了五枚铜钱，吃到铜钱的人，要平摊这顿饭钱。

　　进来的人，无疑都默认了规则。阿良当然掏不起钱，不过他仔细数了数大厅里的人，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五十三个，坐了十六桌。铜钱只有五个，不会那么巧，掉在他的碗里吧？

　　阿良咬着下唇，思量了半天。实在不行，就少吃几个吧，只要能填饱肚子，饿不死就行。万一真的不小心吃到了铜钱，大不了脸皮厚一点，趁人不注意揣在口袋里，来个死不认账。老板还能挨个搜身不成？自己虽然是个乞丐，身上难道还不能有一两个铜板了？不会引人怀疑的。

　　主意打定，阿良的脸色稍稍和缓下来。他低头瞅了瞅面前这张老旧的桌子，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笑容。幸好位置偏，桌子破，椅子破，自己也穿得破破烂烂的，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们，压根就没人愿意坐到他这张桌来。就算自己吃到了铜钱，只要不声张，不会有人发觉的。想到此处，阿良满意地笑了。

　　不多时，热腾腾的饺子便端上了桌，个儿大，皮儿薄，馅儿饱满，还飘散着肉味儿。阿良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顾不得旁边的醋汁酱碟，一口就吞了一整个下去。

　　“呼呼……”热气有些烫人，阿良半张着嘴，不断地朝空中呵着气，牙齿慢慢咬下来，小心翼翼地咀嚼着口中的美味。肉汁流到了舌尖下，带着淡淡的鲜味儿，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这是什么肉？多年没吃过肉的阿良自然分辨不出来，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继续享用这世间无上的美味。

　　终于，饺子被他吞下了肚，从唇齿到肠肚，无一不是暖烘烘、热乎乎的。阿良激动地将盘子扒拉到自己跟前，一筷子叨下去，准备大吃一通。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记得刚才那“少吃几口”的念头？

　　“仁兄，美味佳肴可不能这么吃啊！暴餮天物！”一个醇厚的声音传来。

　　阿良抬起头，只见对面坐下一个年轻公子，一身华服，气度翩翩。

　　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漂亮的贵公子愿意跟自己这邋遢乞丐一桌用餐。阿良一怔，手中的筷子停滞在半空中，刚刚夹起的饺子骨碌碌地滚到了桌上。这一下让他回过了神儿。看着桌上的美味，他大为心疼，哪里还管对面的人，用手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也顾不得烫，扔进嘴里便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腮帮子包裹着食物，鼓鼓囊囊地凸了出来。阿良全不在意，肆意嚼了几下，待到肉馅碎烂无比，他才恋恋不舍咽下肚去，咂巴咂吧嘴，无比回味地长舒一口气，以示满足。然后，不慌不忙地抬起头，以一种略带挑衅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位贵公子。

　　阿良知道，自己的举止在对方眼中一定是粗俗不堪的，没错，他已经看到了对方那微微蹙起的眉头。这正是他想要的——希望这个不速之客赶紧离开。

　　然而年轻公子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打量了一眼阿良的装束，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英挺的眉毛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弧度。

　　“仁兄，这可是精肉、虾仁、韭菜混合的饺子馅，像你这么个吃法，吃不出什么味道来的，可惜了！”公子笑道。

　　“有什么可惜的？我向来就是这么吃饭，饱了就成！你要是看不惯，别处吃去。”阿良壮着胆子，瓮声瓮气地道。

　　公子长声笑道，“坦率。我就喜欢跟坦率的人说话，比那些装模作样的读书人强多了。我自问不是个酸儒，刚才那番话也没有丝毫嫌弃仁兄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仁兄，沾点调料，味道更鲜美。”

　　说完，公子取过桌边的小碟，倒了一些酱、醋、辣汁，又叫小二上了一碟蒜末、葱姜丝，一起倒在盘子里。他举起筷子，拈起一个饺子，就着一端轻轻咬破一块皮，又将露出的馅儿在碟子里轻轻一沾，雪白的饺子皮上立即染上了一层料汁。

　　阿良撇撇嘴。这人，还说自己不酸？吃就是吃，搞这么麻烦干嘛？还嫌这饺子不好吃吗？要什么醋！

　　“这样方才入味儿，仁兄尝一口，便知我所言不虚。”年轻公子笑道。说完，他微微俯身，咬了一口筷中的饺子。他的动作很缓，吃得很小心，大约是怕醋汁溅到那身华贵的衣服上吧。

　　切，这也就是没人跟你抢。让你当一天乞丐试试，保准吃得比我还快些。阿良鄙夷地想。

　　不过想归想，他还是照着公子说的去做了。酱、醋、辣汁，葱姜丝，蒜末，一样不少地挨个尝试了一遍。甫一入口，阿良便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打量着碟子中那神奇的调料，就像在打量黄金一般。没想到，只是加了一点点，就变成了另一番风味。从小便沿街乞讨的他，连盐这种东西都是很奢侈的，哪里尝过酱醋的味道？姜丝倒是见过，然而那是有病的时候，才会想方设法弄来的东西，冲水服下，发一头汗，就能代替药了。

　　没想到，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竟然是这种味道！阿良喜笑颜开，一口一个往嘴里送，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小半盘饺子。

　　可惜的是，这种开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口内一个坚硬的东西硌到了他的牙！阿良心头大惊，“哎呦”一声，捂着腮帮子，满眼都是震惊。

　　“怎么了，仁兄？咬到肉了？”公子抬起头，狐疑地问。

　　阿良怔怔地看着他，压根就没听见对方的话。他的心已经从千尺高的云端，跌到了最幽深的谷底。该死！他竟然真的吃到了铜钱！要付这顿饭的五分之一！

　　别说五分之一了，五十分之一，五百分之一，他都付不起！又是肉，又是鱼，还有虾，想想都知道，这顿饭并不便宜！

　　偏偏对面还有个人在，没法淡定地把钱吐出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万一这公子告发自己怎么办？掌柜会不会动手打自己？

　　阿良左思右想，毫无办法，只得将舌头卷起来，慢慢贴在铜钱上滑动，感知着铜钱的大小。

　　蓦地，他咬了咬下唇，鼓足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铜钱咽了下去！

　　“仁兄，你怎么了？”公子奇怪地看着他。

　　阿良没有说话，只是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示意自己没事。这一刻，他的心思已经转了千百个念头。虽然他觉得这铜钱个头并不大，但也吃不准，到底能不能卡在喉咙里，活活呛死自己。或者进了肚子，会不会没法排出去，烂在肚子里，活活胀死？听说，吞了金子是会死人的，自己吞的是铜钱，和金子中间还隔着一层银子呢，好多好多铜钱才能换一点点金子，这是不是说明，吞一点点也没啥大事，远远没到死人的地步？

　　算了！死又如何？没有今儿这顿饭，说不定明天就要饿死在大街上！既然早晚都要死，何不做个饱死鬼！何况，这饺子这么好吃！不吃白不吃！

　　阿良猛地一拍大腿，二话不说，抓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接着又提起筷子，继续大口吃饺子，吃得津津有味。

　　年轻公子看得目瞪口呆，只当他噎着了，便[]也不说什么，继续闷头吃自己的饺子。

　　半晌，公子将咬了一口的 饺子头朝下，倒过来。一枚铜钱从中掉了出来，滴溜溜地落在了八仙桌上。阿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道：这也太巧了吧？这么多人，偏偏自己桌上吃出来两个。

　　“嘿，好兆头。看来鄙人新的一年里，财运不错！”公子轻松一笑，用手拖住那枚铜钱，高声道：“老板，我吃到一枚铜钱。大家的饭钱，都算在我身上好了。”

　　“哎呦呦，这位公子好福气啊！”

　　“公子大方啊！”

　　“多谢这位公子！”

　　一百多号人的大厅里顿时沸腾起来，众人纷纷举杯，向年轻公子致意。

　　阿良直直地看着那人脸上的笑容，心中颇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