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清露天涯

1、木偶

　　木偶

　　隆冬时节，京城的天气生冷生冷的。

　　由于太后卧病的缘故，皇宫内外，人心浮动，似乎有一股暗流在看不见的冰层下涌动。王公大臣虽不敢公开议论，私下里却三五相聚，高谈阔论。有一个意见是统一的，那就是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皇朝近五十年的掌舵人，终于快要不行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皇帝无疑就是暗中欢喜的那个。

　　他已经被软禁十年了。这十年里，他都是在一个三面环水的小岛上度过的，除了几个太监守在身边，名为服侍实则监视之外，他几乎没见过任何大臣。朝廷内外大小事务全由太后一人做主，他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如今，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皇帝的心中隐隐变得兴奋起来。

　　就在刚才，有个老太监给他传话来了。

　　“皇上暂且忍耐。太后病重，一旦不起，大事还要靠皇上来支撑呢。”

　　“太后病重？”皇帝那黯淡无光的眼眸刹那间亮了起来。只一个瞬间，他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刻忧形于色。

　　“太医怎么说？”皇帝一脸关心。

　　“不好说。”太监摇摇头，压低了嗓音道，“听说齐王秘密训练了一批人，只等大事一出，便要冲进宫来救皇上出去。听闻皇上近来身子不大好，所以王爷特地辗转托人，让老奴来给皇上通个话儿，皇上千万保重龙体，千万，千万！”

　　“好，好……”皇帝点头，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皇上可有什么话儿叫老奴带出去？”太监问道。

　　皇帝想问的千头万绪，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在这里关得太久了，久到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已经变成了一股偏执的欲望，如今希望近在眼前，他反倒不知如何表达了。

　　他想了想，忽然意识到，如果这个太监是在骗他呢？外面的事情，自己不甚清楚。如果老太太没到咽气这一步，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岂不是处境很危险？往事情历历在目，如今的皇帝已经懂得了如何才能在老太太的手下保命。

　　“没什么话。”他的语气变得冷了下来，“回去告诉王爷，让他好好为朝廷效力，为太后分忧。少说话，多办事。不该他管的，别瞎操心。”

　　太监一怔，半晌，讪讪地道：“皇上想是误会了。您琢磨琢磨，太后若是好端端地垂帘听政，谁敢冒着杀头的重罪来这儿给您通信儿？如今朝廷内外，人心惶惶，一旦大事出，皇上自然就是当家人。您久不视事，到时候骤然面对那么大个乱摊子，必定无从着手。王爷也是好意，先跟皇上谋划出个道儿来，到时候才好下手。否则一旦局势大乱……说句不中听的，梁王爷的儿子还一度传闻要过继给您立为太子呢，虽说没了下文，可皇上膝下无子，您那些叔伯兄弟的儿子，哪个没动过小心思？立谁不立谁，全凭太后一句话！如今太后虽躺在病榻上，可支持她的大臣还在，把持着大大小小重要的位置。皇上势单力孤，难得齐王爷如此支持您，您可千万别寒了人心呐！”

　　话说到这里，皇帝不禁冷汗淋漓。他怎会听不懂？当年欲立侄儿为太子，不就是为废黜自己而做的准备？虽然计划流产了，可朝廷内外谁都心知肚明，他这个皇帝坐得并不稳。支持太后的实权派最不想看到的，莫过于他这个傀儡重新执政，到头来免不了被清算的命运。不过这个齐王……也不见得就是忠于朕吧？说不定也只是想借拥立皇帝的机会，谋个富贵前程。

　　想到这里，皇帝终于明白了，这个太监到底想让自己说什么。所谓“谋划出个道儿来”，不过是托词而已。齐王真正想要的，怕是他的一句承诺吧。如果自己不能将他拉拢到麾下，说不定他会转而支持别的皇族上位。

　　“你转告王爷，一旦大事成功，朕绝不会亏待他。摄政王的名号，一定有一份儿。”

　　太监大喜而去。他知道，得到这样的答复，已经可以交差了。

　　冷风有些刺骨，打透了皇帝略显单薄的外衣。然而他却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放眼望去，四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着眼前结了冰的湖水，皇帝的记忆飘到了十几年前的夏天。

　　那时候，自己天天陪老太太听戏，虽不耐其烦，却也不得不强忍着性子，以免败了她的兴头。那一日，台上唱的是一出木偶戏，官员为了讨好她，特地从民间请来一个班子，唱几出新鲜戏码，给她解闷。那木偶高四尺有余，与孩童一般大小。五官刻画得极为逼真，动起来活灵活现，和小戏子同台，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是木偶，哪个是真人。

　　太后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天，忽然对着身边的心腹太监笑起来：“你看这木偶，多精神儿！像不像皇帝小时候？”

　　“太后好眼力。老奴刚还觉着这木偶怎么这么眼熟，让太后这么一说啊，这才想起来！还真是跟皇上小时候一个样儿！”心腹躬着腰，顺着太后说道。

　　太后笑得更开心了，“皇帝，你觉得呢？”

　　“儿子不记得小时候长什么样了。太后说像，自然是像的。”

　　话说得不冷不淡，太后心里不怎么喜欢，却又挑不出毛病，便也不再搭腔，安静地看戏。倒是身边的太监见她不乐，便挑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哄着她开心。

　　……

　　十几年来，皇帝时常回忆起这件事。每每想起，便掩抑不住内心的悲愤。

　　木偶！木偶！你才是木偶！

　　他拼命踢着正殿大门，仿佛要把所有的怒气都宣泄出来。

　　朕不想做提线木偶！

　　朕不想做亡国之君！

　　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败坏国事！

　　素来羸弱的皇帝仿佛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眼底是从未见过的凶狠。他一脚一脚地踹着大门，直到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皇上，皇上！”服侍他的小太监赶忙抢上来制止他，“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帝停下来，木然地看着他，半晌方道，“没事。太后凤体欠安，朕心里惦记，憋得慌。”

　　说完，转身便进入了屋内。

　　小太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对身后的人道，“快记下来。十月十九日，未时，皇上暴踢秋辰殿正门。”

　　这是太后特别吩咐的，皇上的一言一行都要认真记录下来，她会定期翻阅。

　　皇帝听在耳中，心头不免冷笑，看你还能活多久。

　　一夜翻来覆去，满脑子想着复位的事，没睡好觉。

　　这几日格外难熬，皇帝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

　　“皇上。”一个平素待他还算和善的小太监进了屋，颇有些惴惴不安。

　　“怎么了？”

　　“听说……”小太监吞吞吐吐的，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齐王爷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太后刺死了。梁王爷的小儿子被抱进宫教养，梁王爷也封了摄政王。”

　　皇帝心头剧震，胸口仿佛被巨石狠狠压住了一般。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喉头忽然涌上一丝腥甜。

　　“下去吧。”他强自抑制着吐血的冲动，挥了挥手。

　　站起身，木然地朝窗外望去。但见天地苍白，枯树残败，今后的日子再没了盼头。

　　翌日。

　　吃罢早饭没多久，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继而腹中阵阵绞痛，直到把早饭都吐出来，也没有丝毫好转。

　　这段日子以来本就一直闹病，这么一折腾，身子更是虚得厉害，如同风雨中的草房子，飘飘晃晃，摇摇欲坠。不过半天的时间，皇帝已然神志不清了，恍恍惚惚地躺在床上，竟流露出下世的光景。

　　“皇上，皇上……”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唤着他。

　　他睁开眼，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当屋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皇帝终于流下了眼泪。大限将至，他已经有了预感。这种临近死亡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袭上心头了。自从被关在这里，几乎没有一夜，不在脑海中描摹这一天的场景。

　　今日，终于到了。

　　事到如今，已不用费心猜疑何时会被毒死，心底甚至生出一种解脱感。

　　能掌控他生死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一旦她不想让自己活下去，就是断绝了一切生路。即便拥有再多强权大臣的支持，结果也是一样。

　　皇帝又想到了那年夏天，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木偶戏。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从被抱养入宫成为皇帝的第一天起，他就注定成为那个女人的木偶，再没有第二条出路。木偶终归是木偶，当他厌倦了木偶生涯的时候，这个皇帝也就当到头了。

　　也许，自己明白得有些迟了。

　　皇帝终是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