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局》星月冰糖

2、梦魇

　　云瑶在梦魇中挣扎，呼吸一声重过一声，颈部似被一双大手扼住，出不得气也进不了气，肺部憋闷得欲要炸掉。

　　一声短促而惊悸的“啊！”自她喉间迸出，猛然将梦惊破。

　　被冷汗浸透的寝衣湿凉地贴在身上，她抬起沉沉的眼皮，整个人虚脱般地打着颤。

　　一位乌发松挽、面容慈柔的中年美妇一手舒着她的前胸，一手用绢帕拭去她额角的汗珠，轻声安慰道：“瑶儿别怕，娘在这里。”

　　“娘……”云瑶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寻到焦点，看清了坐在榻上轻抚自己的正是母亲，晋国王后姜氏。

　　“可是又被那只猛虎入了梦？”姜王后放下帕子，将女儿额前几缕濡湿的乱发别至耳后。

　　云瑶从未梦虎，却依旧点了点头，抬起手臂，姜氏会意扶了一把，她顺势在榻上坐起，透过纱帷向室内看去。

　　一盏宫灯在案前彻夜长明，淡黄的光令柔仪殿东暖阁的雕花长窗与锦绣屏风凭空升了温度。

　　云瑶心道：六十载春秋轮回，时节如昔，殿宇如旧，满室光景确是不同。

　　当年，这里是金堆玉砌的华美刑房，每一分辉煌都刺骨冰凉，催她赴死。

　　而今，目之所及是轻落的纱幔，柔软的绣品，滋生出丝丝暖意。

　　一切，都过去了。

　　姜皇后见女儿脸上血色回笼，揪起的心也放了下来。

　　自十四岁起，云瑶便隔三差五地被噩梦缠身，起初夜半惊醒后，独自一人再难成眠。

　　她心疼不已，便将女儿迁来自己宫中同住，至今有两年了，女儿陷入梦魇的频率大减，但每月总免不了这么一回。

　　云瑶讲述，梦中她被一只吊睛猛虎追赶，被扑倒后又被虎爪生生扼毙。

　　姜氏暗叹：已做过那么多场法式，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冲撞了什么……

　　她轻摇枕畔的金铃，两名在耳室候命的宫女应声而入。

　　姜氏吩咐道：“采薇，伺候公主饮茶。碧荷，为公主净面。”

　　“喏。”

　　采薇端来温热的茶汤，云瑶接过后一饮而尽，长长舒出一口气。

　　碧荷将一方细棉巾用热水浸透后拧干，小心翼翼地擦拭云瑶细嫩的脸庞与颈肩。

　　其后，两位宫女为云瑶更换了一身干爽的寝衣。

　　“这会儿是什么时辰？”待一切爽利后，云瑶问向宫婢。

　　“禀公主，三更天了。”

　　姜后摆了摆手：“退下吧。”

　　两名宫女退入耳室，姜氏搂着女儿躺回玉枕。

　　云瑶并无睡意，轻轻晃着母亲的手臂，“娘，你再给我讲讲楚武帝的故事吧。”

　　姜氏点头应允。

　　女儿每次梦虎后，总要听那位比猛虎更为凶悍的一代铁血帝王的传奇。

　　两年来，这故事已反复讲了十余遍，好在女儿每次听着听着便能不知不觉入睡。

　　姜后理了理思绪。
　　“上回说到，楚武帝越泽灭了大魏，一统华夏。而他的妻子，正是魏国的末代公主秦氏。就在封后大典当日，秦氏骤然薨逝，史书中对其死因语焉不详，只记载武帝盛怒，将皇后寝殿，也就是咱们现在所处这柔仪殿中，当年所有的宫人尽数腰斩。”

　　“他还真是心狠手辣。”云瑶悠悠叹道。

　　“傻孩子，自古成就霸业的千古一帝，有哪个不是心肠比石头还硬？”姜氏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接着讲述，“武帝在妻子离世后，用了整整二十年，北击诸部直至大漠腹地，筑起绵延长城。南征诸国，令万邦来朝。那二十年间，华夏王朝强盛无匹。”

　　“可惜他天不假年，亦无子嗣，建立的强大帝国终究是昙花一现。在他崩逝后，继承者难担伟业，华夏分裂为如今的五国。”云瑶的语气平淡无波，姜氏却从中听出了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悲天悯人的意味。

　　“武帝至始至终只有秦氏一个妻子，秦氏走后，他空悬六宫，实乃千古难得的痴情……”姜氏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后宫佳丽三千的晋明帝赵铎，这两年来，何曾在这柔仪殿内留宿过？每次不过是陪她们母女用膳后便匆匆赶回去宠幸他的爱妃。

　　云瑶垂下长长的睫羽，“纵是爱到了骨子里，便可以对所爱之人为所欲为吗？没有尊重的强势之爱，不如……”

　　姜氏听女儿的声音一断，侧身看去，小姑娘已然睡着了，那副尚带稚气的睡颜，与方才说话时阅尽千帆般的口吻，判若两人。

　　次日，云瑶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室内寂静，姜后早已离殿。

　　梳洗时，云瑶向碧荷问道：“我母后今日可是在操持三日后的宫宴？”

　　碧荷抿嘴一笑：“殿下猜得真准。娘娘用早膳时说了，吴国王子来访，这可是大事，今个所有的歌舞排场都得她亲自把关，一点也错不得。”

　　云瑶点了点头，心中暗忖：吴国王子越珩，会是他吗？
　　他会和自己一样，复苏了前世的记忆吗？

　　两年前，她第一次梦见自己是秦云宁，与越泽纠缠不休，惊醒后彻夜未眠。

　　随着不断入梦，作为云宁一世的经历一点点补齐，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每次醒来的不是梦，而是记忆本身。前世的她，正在她如今的身体里苏醒。

　　她对此困惑不已，在王宫书阁中补全了自上一世至这一世的历史，却依然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直到她寻到一本野史，其中记载：楚武帝在发妻秦氏死后，将其尸体放入水晶棺，置于寝殿。他自西域求得一种转世秘术，夜夜剜取心头血养亡妻的躯体，令尸身不腐。这骇人的行径，正是他身体亏空，四十有六便盛年早逝的根源。武帝在极度虚弱后，令继承者将他与秦氏的遗体同封于一座设有转世法阵且机关重重的王陵，随后，所有知晓王陵秘密的工匠被尽数诛杀。这段惊世骇俗的往事，就此成了史书上的一个谜团。

　　云瑶心中明晰：云宁得以再世，是越泽以命为引召唤而来。只是，他这般介入轮回，是为弥补上一世的情憾，欲再续前缘？还是因逼死她而愧疚，只想对她施以弥补？

　　回首前世，她自问从未对他动过心，却也曾准备与他相守一生。是他，一步步将她迫至绝境，令她心寒，令她生恨，她便用自己的死远离他，惩罚他。

　　而这一世，她连曾经的恨意也放下了。人死后，恩仇俱泯。旧怨已如云烟散尽，她有了新的家人，珍视的当下。只要他不再动她如今的亲人，她与他自然也不会再结新仇。

　　因此，若真与他重逢，她只愿与他各行其是，彼此离得远远的，交集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