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梦》北川子

5、五

　　“先生说我长得像一个人，能说说长得像哪个人么？”虽是深夜，雨疏雨骤，天气分外阴冷，雪娘对面前这人却已几乎没了恐惧。虽然人鬼殊途，却仿佛就是普通邻居一般。秋生更是和他好得就像多年的朋友，就差没法靠在他膝盖上了。
　　那人淡淡一笑，“夫人可曾听到一个说法，怨念强到根深蒂固的时候，阴魂永世便不得超生，只能滞留在生前的地方。”
　　雪娘点点头，很小的时候，她确实听村上的老辈子说起过。
　　“…那么先生便是……”她试探着说道。
　　那人点了点头。
　　雨点在窗外疏疏落落的响着。
　　秋生凝神听着二人的对话，就似听着镇上的家长里短，孩子并不像大人，已经不知不觉吸收了太多的固执偏见，孩子看到的世界始终是纯净的。
　　“我当年也是出身大户人家，进新学堂，读书习武，少年时也曾有翻志向，后来便渐渐的疏懒了，却也不知怎的慢慢喜欢上唱戏，家里人三番五次的反对，我也拗着性子不听，几次起心想要跟家人脱离关系，跟着戏班子闯江湖卖艺去，却因父亲病重始终下不了决心。”
　　那人微微一笑，“说了如此许多，才说到夫人问的问题，想来夫人也已猜到了。我那时便爱上了戏班里唱青衣的绛梅心，我一心想下海唱戏也可算是为了她。说好一生一旦，唱得好了时便想法离了她当时的戏班子，自己搭台子去。若不是父亲病重绵延年余，我与她可能便已远走高飞了。
　　“后来父亲终于还是去世了，临终却留下遗言说数年来专门为我存了一笔到日本留学的款子，归来便可做个律师，报国保家，光耀门楣。我对出人头地本无兴趣，却一来实是不忍违了父亲临终心愿，二来时局动荡，民不聊生，无日无时不痛在心头，确也想为国家做点什么事罢，苦思冥想七日有余，终于还是别了梅心，飘洋出国。当时说好她继续留在班子唱戏，等我回来，赚了钱便将她明媒正娶进门，父亲去世，族中谁也拦不了我娶她。
　　“谁知学成回来，她的那个班子早不知飘流到哪里去了，我各处打听未果，也只好在上海权且住下，不久得了几个朋友的资助便也张罗开业了。最初事业倒也颇顺，打了好几场大官司，也闯出了些名声，多少也有了点为民请命的飘飘然。后来大致因为仗义执言得罪了当局，终于被牵连进桩重案，入了狱。
　　“几个朋友多方奔走，终于定了个胁同，过了一年余便被放了出来。囹圄苦楚难以尽述，从狱中出来后，我却已是彻底灰了心，那时唯一的念想便是找到梅心，带她回乡去，成了家，躲在小镇里平平稳稳的过日子。那知一门心思寻了她半年有余，得到的消息却是她两年前被班主卖给湖北一个什么司令做填房，在那里大抵不堪凌辱悬梁自尽了。
　　“我知道她是为我殉了节，是我害死了她。是我留学回国太飘飘然，便忘了她的情义，没有一直找下去，若是我回国的时候便像我出狱后那般找她，也许几个月后便可团聚了。是我负了她。到此我也孑然一身，别无念想，她死了，我便也彻底心如死灰了。我也无颜回乡，便回到这里，我和她当年一同唱戏的台子。我回来时这台子便荒废已久了。我在狱中便大抵有了病症，到这里后日日神思不定，半年后便死在戏台后那间棚子里。
　　“我离不开她，即便是死了也离不了这爿戏台，所以魂魄便终是超脱轮回长留此地了罢。她死得悲凉，却死得坦然，我猜她定是早早投生去了罢，入了轮回，下辈子换个活法，忘了这辈子的事情。我便只有永远守在这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她。不过她是永远等不到了罢。不过我还是只有这样的等下去，永远不得解脱，因为她已经不在了。这也许便是佛经上说的阿鼻地狱无间之苦了罢，这也是我应得的报应。
　　那人又是凄然一笑，“夫人刚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是她回来了，明知道不可能，却也把不住将夫人引了过来，我…我……”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雪娘说道，却不知能说什么话安慰他。
　　当年那些跟她说起阴魂的老辈子们也说过，魂魄永生并不尽好，若是安宁无忧，永生便是极乐，若是执著于什么悲苦，那悲苦便会随着永生永远折磨下去。
　　她忽然想到为什么听到那段流水的时候她会泪流满面，台上自是唱得肠断……她的男人……为了挣扎活下去，为了秋生，她总尽量装作不想他，可她何时何地忘掉过他……她也知道这辈子是不会忘了……
　　她忽然开口说道，“若是你愿意，你便将我当成她，我跟你学戏，我们便这样过下去。”
　　解脱永生的苦难，只能将执著消释，化为安宁。
　　那人微微一笑，“夫人可曾想过，你也只这百年之身，百年之后，便入轮回，来世投生。夫人纵是有意，也只解得我百年之苦，百年之后，这无间之思却当变作双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