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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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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朱墙,冬日已深。
整个京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白雪附在红墙绿瓦之上,整个世界银装素裹。
从乘云楼眺望,整个京城的繁华尽收眼底。而京城一年一度的亚岁宴正好就设在此处。
宴席之上,帝后同坐,文武百官置于两侧,气氛热闹非凡。
在这样的宴席上,除了饮酒作乐,互相吹捧自然是最常见的。在众多的夸赞之中,将军陆景缘的夸赞最为众多。
对于这位将军的身份,众人更多的是怜悯与敬佩。他出生在行武之家,父亲战功赫赫,母亲更是京城贵女,可惜在其七岁那年,陆家满门忠烈战死于平阳湖之战,只有年幼的他因留在京城而逃过一劫。虽历经坎坷,但终究皇帝怜悯,追封其父母军功,允其在缘宁圣女青蛮身边学习。
他在缘宁圣女身边待了七年,忽逢缘宁圣女妖邪案发生,引得朝野上下震动,缘宁圣女禁足栖梧山,无昭不得归,此后只身前往军营,才有了如今的战功赫赫。
说起与缘宁圣女的情分,世人皆同情他的遭遇,唯一的将军府遗孤,竟然是在这样的妖女身边长大的。
他十六岁从军,十九岁建立功勋,也是那一年的亚岁宴,许久不曾回京的他忽然回京。平阳湖惨案得反,可他仍然跪于殿前。听闻是有了心仪的姑娘,想求一道允准的圣旨,可惜在太和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得到允准,只能遗憾离开。此后五年未曾归京,直至今日,年纪轻轻的他已成为执掌一方军印的大将军,战功赫赫,才趁着亚岁宴回京述职。
同僚的马屁一个接着一个的拍,陆景缘都一笑而过。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已经有了些许岁月留下的痕迹,可笑起来依然明媚。
“陆爱卿,朕若没有记错,爱卿今年已二十有四了吧,不知可有心上人?爱卿若有了心上人,也不必不好意思,爱卿只管说出来,朕来替你们做主。”
高位上的皇帝谢凉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但是登基晚了些,如今也不过是登基三年的新帝。
由于登基晚,要想做出一些功绩来,只能依靠朝堂改革,可是朝堂改革哪有那么容易。他只能一方面忌惮这些武将,一方面又要倚仗这些武将。
话聊至此,皇帝才忽然假装随意问道。
陆景缘闻声,立刻放下酒杯,面色惶恐的下跪道:“陛下折煞微臣了,臣乃一节莽夫,常年征战在外,不曾与女子结识,何谈心上人?”
他微微抬眼,可看的却不是高台上的帝后,而是高台下方的一素衣女子。
她永远都是一身白衣,一双眸子冷若冰霜,无论面对何人何事,似乎都不能激起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永远置身事外,永远袖手旁观。
“哦?爱卿这是在怪朕?”
“臣不敢。”
陆景缘收回目光,身姿又压低了几分。
高台上的皇帝面色沉重下来,让底下的人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接话。
不少人偷偷抬头瞥向这位将军,他虽然军功加身,竟没想到会嚣张至此,连皇帝的面子也敢博。
“陆将军莫要紧张,大周能有如将军这般将士,是我大周的福气。且将军戍边多年,对于京中很多事情尚且不知。将军征战多年,功名远扬,已是京城中无数姑娘的梦中情郎,姻缘之事想来不必操心。”
一旁的皇后浅笑道,淡然的拿起桌上的茶水抿一口,看向皇帝,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皇帝也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溺爱。
“皇后说的是,不过朕倒是为爱卿想到了一桩婚事,不知爱卿觉得嘉宁郡主如何?”
此刻的席上,众人的目光又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嘉宁郡主一身蓝色华服,头上的钗子微微锤至发间,额上点缀着银白的珍珠,一颦一笑无任何逾矩之处。听到皇帝点了她,所有人的目光聚在她身上,更是害羞的掩面起来。
“朕问你,嘉宁郡主可配得上你?”
话都问到这份上了,满堂寂静,都看向了陆景缘。
陆景缘倒是平静,不紧不慢的看了一眼台上的那位素衣女子,见她神情上没有任何波澜,才起身跪下道:“谢陛下美意,不过微臣乃一介莽夫,是臣配不上嘉宁郡主。”
“你哪里配不上我了?你保家卫国,有了你的守护,才有京城的一方安宁,何来的配不上之说?”
未等陆景缘回话,座上的嘉宁郡主就已先站起来道,委屈的跑到皇帝身边,轻轻的扯了扯皇帝的袖子,柔声叫了声“皇帝表哥”。
“郡主会错臣的意思了,臣需常年征战在外,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如若他日出了意外,伤的还是郡主的心。何况北地寒苦,臣也不忍郡主同臣受如此苦。郡主配得上更好的人,还望陛下三思。”
陆景缘回答得毫无破绽,让旁人听了也要夸他有怜惜之情,无从下手对他治罪。
“北地寒苦,让皇帝表哥把你调回来就可以了……”
“嘉宁!”
嘉宁郡主还想说,却被皇帝硬生生打断了,全场鸦雀无声,郡主自知说错了话,只能气呼呼的走了。
“还是爱卿考虑的周到,来,快快请起,诸位爱卿也喝起来。”
这个话题也算是点到为止,嘉宁郡主走后就恢复如常了,不过对于陆景缘的姻缘往事,却成了大家酒肉间的谈资。
曾有传言,陆景缘在缘宁圣女身边的那几年,虽然没有学到什么正经的本事,但是却与她身边的侍女有了情谊,但是缘宁圣女可恶的点就在如此,妖邪案发生后,虽然她被囚禁在栖梧山,但是就是不放那位女子跟他走,这让陆景缘不得不每年回京述职时去栖梧山找那女子。
直至五年前,陆景缘忽然提前回京,在太和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依然没有与那女子修成正果,憾而离京。再后来就说那女子遭横祸死了。此后,他便再也没有回过京。
虽然众人都说是遭横祸而死,但是有了妖邪案,又让众人不得不浮想联翩,与那缘宁圣女想到一块儿去。
都说缘宁圣女因为妒忌,害死了那位女子,让陆景缘气愤五年未回京。
除此之外,还有更离谱的传言。据说那是陆景缘在北地时,曾在两国边境结识了一女子,那女子美若天仙,倾国倾城,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爱护有加。
可是在祸乱的年代,爱情总是十有九悲。再加上那女子来历不明,甚至还有朝臣以此事做文章,说他有叛国之嫌,闹得最后那女子也在战场上香消玉殒了。
但是这些传闻都不是最离谱的,最离谱的还得数他与他师父缘宁圣女的传闻。
缘宁圣女是上古灵族东篱一族送来的圣女,在大周受万人朝拜,香火供奉,负责筹算国运,护佑万民。
那缘宁圣女来京城时就是这般容貌,如今过了多年,还是如此,没有丝毫变化,实乃国色天香。
两人年岁虽然相差巨大,甚至可以说是缘宁圣女看着他长大的。可那缘宁圣女却是菩萨外貌,蛇蝎心肠。见陆景缘愈渐长大,不仅觊觎他的美色,还试图用那些妖魔手段控制他,还好妖邪案让她暴露无遗,他才得以脱离苦海。
酒过三巡,陆景缘已有些许醉意,宴席间人来人往,议论声滔滔不绝,他却仿佛置身事外。
抬头望了一眼台上那位置,早已空无一人。
壶中的美酒空了,一旁的小太监伶俐的给他上了一壶新的酒。他抬头看了一眼,道了声“多谢”小太监才腼腆退下。
一直熬到宴席散场,他才堪堪回神,独自一人孤独回府,皇城门口多的是来接那些王公贵族的马车,他有只匆匆瞥一眼,而后离开。
寒风阵阵,开始飘雪了。
陆景缘走走停停,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圣女府,看着早已落锁的大门,他一笑,一跃从一旁的墙上翻了过去。
寻着熟悉的小径,一路来到梅院中。
看着漫天纷飞的大雪,亭子里的一道孤影,他抬脚走了上去。
女子背对他坐着,煮着的茶水正在“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本以为分别多年,再次见到她,内心会无比激动。自己还会像儿时那般,无比激动的跑过去抱住她,然后靠在她怀里,冲着她撒娇耍无赖。
可是此刻,面对近在咫尺的她,他却再也没有了那份冲动。
“臣,参见缘宁圣女。”
他跪了下去,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了上来,蔓延至全身。
她还是未转身,仿佛当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只是静静的忙着自己手上的活。
他望着她。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一袭素白长衫,身姿修长,仿佛遗世独立于喧嚣之外。衣袂在寒风中轻轻飘动,一头乌发如瀑,柔顺地垂落在她的身后,没有过多繁杂的装饰,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脸颊边。
“为何要回来?”
陆景缘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她才终于问道。
“北地孤寂,我想京中繁华了。”
陆景缘想了很久,他可以有无数的理由回京,但唯独不能是那一个。他知道她的困苦,也知道她的思量,可是他做不到让她独自一人面对这朝堂上的波谲云诡,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回来。
“京中繁华见到了,将军可以回你的北地去了!”
她的话仿佛比这冬日里的雪还要冷,一刀一刀的扎入他的心口。
他自嘲一笑,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但是他从未后悔。
看着她笔直的背影,那是一道无比孤寂的背影,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了,但是他却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仿佛是知道了她下一刻会站起来转身就走,他率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阿蛮。”
时隔五年,他再次叫出了这个称呼,他着急的抓住她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那些零落漂泊的爱在此刻找到了落脚点,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决堤。
“阿蛮……阿蛮……”
他跪坐在地上,紧紧的抓着她,甚至抱住了她,任她如何也挣脱不开。
她见挣扎不开,才不得不放弃,木然矗立,任由他抱着。
雪落枝头,压弯了梅枝,那些半开的梅朵,花瓣边缘凝着胭脂色,雪絮落在上面,像给火焰笼了层轻纱。
她望了许久。
待到雪住时,整树梅枝都成了玉砌的,唯有点点红梅从雪隙里探出来,像不小心泼在素宣上的朱砂,晕染出冬日里最鲜活的一笔。
“景缘,你真的明白吗?”
一瞬间她也泪如雨下,她知道,因着这一层关系,这些年在外面,他也受了不少苦,却也仍然倔强的不肯回头。
“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圣女的身份,于我而言不仅仅是枷锁,还是保护。”
“只要有这一层身份在,谢凉就不会对我如何,你究竟明不明白?”
她声泪俱下。
这些年,因为这层身份,她放弃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吃了很多很多苦,这一路的艰辛与不易,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只是……我只是……”想你了。
“陆景缘,回去吧,回你的北地去。”
他在院中待了许久,最后还是素苓送他出去,他就如行尸走肉般麻木的走着,临近府门,素苓才开口道。
“陆将军请留步。”
她提灯而立,他背对着她。
“我们知道——您想让圣女出去是为了她好,但是您有没有想过,栖梧山对于圣女来说,其实挺好的——待在宫中,那才是危机四伏。”
“圣女不仅要防着那些想置她于死地的人,还要防着圣上。在栖梧山,除了不能出去,已经好多了。”
陆景缘沉默着,不回答也不回头。
“要不然……你以为圣女为何执意要留在栖梧山呢?”
素苓顿了顿,继续道:“我们知道,您有先皇的手谕,若您真的想,不会做不到,但是您可想过,难道圣女真的要那样过完余生吗?”
“陆将军,就当是为了圣女好,您走吧。”
那句话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让他辗转半夜也不能睡去。
他一直想着,回想起他们的第一面,那时她端坐高台,乘一轿撵,在所有人的揭诚拥护中,在所有人的推波助澜里,浩浩荡荡的走向了这座她费尽一生努力走出来的牢笼。
这场梦好似没有尽头,他努力挣扎却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