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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梦境沉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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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城市温柔地包裹。白日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零星的车灯划过窗棂,如同坠落的流星。
何彦书回到位于城郊的公寓。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一个工作间的延伸。客厅宽敞,却陈设简洁,最显眼的是靠墙而立的大容量书柜,里面塞满了中外艺术史、考古报告、文物图录和各类学术期刊。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幅他亲手拓印的碑帖,墨色沉静。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的气息,沉静而肃穆。
他脱下西装,换上舒适的家居服,为自己泡了一杯安神的花茶。热水注入杯中,干枯的花朵在水中缓缓舒展,氤氲出淡淡的香气。他端着杯子走到书桌前,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白天孟清辞递给他的那张名片上。
“孟清辞,自由摄影师。”他轻声念出,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摩挲。这个名字,连同那双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的眼睛,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看着那半块碎玉时的神情,那种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凝望,让他心底那丝异样的感觉再次浮现。
是什么让她如此动容?仅仅是艺术家的敏感,还是……别的什么?
他甩甩头,试图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驱散。或许是今天站得太久,讲解耗费了太多心神。他饮尽杯中微烫的茶水,洗漱后便躺上了床。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很快沉入睡眠的深渊。
然而,安宁并未持续太久。
梦境,如同无声的黑白默片,带着粗糙的颗粒感和压抑的基调,骤然降临。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焦土之上。天空是铅灰色的,低沉得仿佛要塌陷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尘土和一种甜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其间夹杂着遥远而模糊的、如同闷雷般的炮火轰鸣。
他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破旧不堪、沾满泥污和暗红色斑块的灰蓝色军装。手中握着一支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步枪。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紧握枪械而僵硬,虎口处传来隐约的撕裂痛感。
这是哪里?
他茫然四顾,只见周围是炸塌的工事、扭曲的铁丝网、以及被炮火削去树冠、只剩下光秃秃树干的山坡。脚下的大地满目疮痍,布满了弹坑。
“团长!鬼子又上来了!”一个嘶哑的、带着少年稚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头,看到一个脸上满是黑灰和血污的小战士,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交织着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决。那是……栓子?
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海,带着一股尖锐的刺痛。
“知道了。告诉弟兄们,节约子弹,把狗日的放近了再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意志。
他俯身在一个残破的掩体后,透过弥漫的硝烟,看到下方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土黄色的人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绝。
战斗瞬间爆发。枪声、爆炸声、呐喊声、惨叫声……混杂成一片,冲击着他的耳膜。他机械地瞄准、射击、拉动枪栓,灼热的弹壳不断蹦出。身边不断有战友倒下,温热的液体偶尔会溅到他的脸上。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是老王吗?)在扔出手榴弹后,被密集的子弹击中,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栽倒。
“王大哥——!”他听到自己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目眦欲裂。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击在他的胸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瞬间的、彻底的冰凉,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固了。他低头,看到左胸位置,军装迅速被一股深色液体浸透、蔓延。
力量如同潮水般从体内流失。他踉跄着向后倒去,视野开始模糊、旋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片被硝烟和血色笼罩的、灰暗的天空。
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抽离,沉入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感知前,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颤抖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一个被血浸透的油纸包,塞到了身边一个哭泣的、模糊的人影手里。
“交给……清辞……”
孟清辞……
“啊——!”
何彦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跳脱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和后背的睡衣,带来一阵阵冰凉的战栗。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里火辣辣地疼,仿佛真的被子弹击中过。
黑暗中,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熟悉的书柜轮廓,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微光……是他的公寓。没有硝烟,没有炮火,没有死亡。
可是,那梦境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如此真实。胸口中弹时那冰凉的触感,战友倒下时的悲愤,生命流逝时的无力与不甘,还有……最后那一刻,对那个名字的、深入骨髓的牵挂……
孟清辞。
为什么在梦里,他临死前念出的,会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女孩的名字?
他伸手打开床头灯,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部分的黑暗,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寒意与混乱。他下床,走到客厅,倒了一杯冷水,一口气灌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却无法平息依旧狂跳的心脏。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空旷无人的街道,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圈。梦中的惨烈与眼前的宁静形成了荒谬的对比。那个穿着军装、在战场上死去的“他”,是谁?那个被托付了油纸包的“清辞”,又是谁?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白天接触了太多抗战文物,又和那位叫孟清辞的摄影师讨论了那半块可能带有血沁的玉佩,所以大脑自行编织了这样一个悲壮而离奇的梦境?
逻辑上说得通。但情感上,何彦书无法说服自己。那梦境带来的感受太真实、太沉重了,远非一个简单的“日有所思”可以解释。那是一种……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沉睡了许久的记忆,被某种东西唤醒了。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皮肤光滑,心跳正逐渐平复。可梦中那被子弹贯穿的冰冷与剧痛,却仿佛烙印般残留着。
这一夜,何彦书再难成眠。他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电脑,却无心处理任何工作。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梦境的碎片,以及白天孟清辞看着玉佩时,那双仿佛盛满了无尽悲伤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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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在同一个夜晚,城市的另一端,一间布置得温馨而充满艺术气息的公寓里。
孟清辞也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她的梦境没有炮火,没有战场,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寻找。
她梦见自己在一个冰冷、潮湿的地方,周围是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气。她好像在拼命地寻找着什么,心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焦急与恐慌。她拨开破碎的瓦砾,双手被粗糙的边缘划破,却感觉不到疼痛。
“彦书……彦书……你在哪里?”她听到自己在黑暗中无助地呼喊,声音带着哭腔。
没有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然后,场景猛地切换。她感到腹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无法忍受的剧痛!温热的液体不断地从身体里涌出。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下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孩子!她的孩子!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身体的疼痛更甚千百倍。她徒劳地用手捂住腹部,想要留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小生命,却只摸到一片粘稠和湿热。
“不……不要……我的孩子……彦书……对不起……”她绝望地哭泣,感觉自己的生命也随着那温热的流淌而在一点点抽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攥住了手心里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冰凉、坚硬,带着熟悉的轮廓……是那半块碎玉。
然后,一切归于虚无。
孟清辞猛地睁开眼,泪水已经浸湿了枕巾。她蜷缩在床上,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悲伤将她淹没。腹部的幻痛依然清晰,失去孩子的恐惧感让她浑身发抖。
她打开床头灯,温暖的灯光照亮了房间。墙上挂着她拍摄的风景照,桌上摆着新鲜的百合,散发着清雅的香气。一切都是她熟悉且亲手布置的,安宁而美好。
可是,梦里的绝望与悲痛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那个叫“彦书”的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因为失去一个“孩子”而如此心碎?还有那半块玉……
白天在博物馆看到那半块羊脂碎玉时的心悸,与梦中紧握碎玉的感觉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她赤脚下床,走到书桌旁,拿起白天何彦书给她的那张名片。柔和的光线下,“何彦书”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温度。
何彦书……
这个名字,为什么在梦里,会让她感到那样深刻的牵挂与悲伤?而在现实中,又让她产生一种莫名的、想要靠近的熟悉感?
她不是一个相信怪力乱神的人,但接连发生的巧合——那半块让她心悸的玉,那个与她梦境产生诡异关联的专家名字,还有这真实得可怕的噩梦——都让她无法用常理解释。
她拿起手机,下意识地翻到了何彦书的电话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
现在才凌晨四点。打扰他太不礼貌了。而且,她该怎么说?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我叫着你的名字,还失去了一个孩子?这听起来太荒谬了。
她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和城市另一端的何彦书一样,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种孤独的、被巨大谜团包裹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她回到床上,却再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梦中自己的哭喊,还有白天何彦书讲解时,那沉稳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怅惘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微弱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驱散了部分夜晚的阴霾。
孟清辞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她拿起手机,斟酌着措辞,给何彦书发了一条短信:
“何先生,冒昧打扰。关于昨天的展览和那半块玉佩,我有些……个人的感受,不知您今天是否方便,想再向您请教一下?盼复。孟清辞”
她不确定他是否会回复,也不确定见面后该如何开口。但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想要解开这诡异的梦境之谜,钥匙或许就在那个叫何彦书的男人,以及那半块神秘的碎玉身上。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孟清辞握紧手机,等待着未知的回应。而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