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书·与君同》叶辞树

63、月下之吻

　　炭窑内的最后一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明日拂晓的离别，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何彦书与孟清辞之间。

　　伤员们大多在疲惫和药效下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哨兵在洞口外警惕地值守，身影被月光拉得细长。指挥官和其他军官还在低声商讨着明日行军的细节，眉头紧锁。

　　何彦书靠坐在他惯常的位置，借着从藤蔓缝隙透入的、水银般的月光，一遍遍地擦拭着刚刚配发到他手中的、一把崭新的驳壳枪。冰冷的金属部件在他手中被拆解、擦拭、组装，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唯有他自己知道，这专注之下，是汹涌难平的心潮。

　　孟清辞坐在离他不远的干草堆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缝补或整理，只是静静地抱着膝盖，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失神地望着那缕清冷的月光。她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苍白，带着一种易碎的宁静。

　　终于，何彦书将擦拭一新的手枪插入腰间的枪套，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这声音在寂静的窑洞里格外清晰，也让孟清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他站起身，脚步很轻地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月光，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孟清辞抬起头，月光映亮了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不舍与忧惧。

　　“出去走走？”何彦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孟清辞看着他，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炭窑。洞口值守的哨兵认得他们，默默让开了通路。

　　窑洞外，月色正好。银辉洒满山林，将层叠的树冠染成一片朦胧的墨绿，远处的山峦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而神秘。山间的空气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和草木的清香，暂时驱散了炭窑内的沉闷。

　　他们沿着一条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小径，慢慢走向不远处的一块巨大而平坦的岩石。岩石周围生长着低矮的灌木，相对僻静。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踩在落叶和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伴随着不知名的夏虫在草丛间低吟，交织成这山中月夜独有的宁静乐章。

　　走到岩石边，何彦书率先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她。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和棱角分明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色下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

　　孟清辞站在他面前，微微仰着头，月光同样将她笼罩，给她清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圣洁而脆弱的光晕。她看着他，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清辞，”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明天……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孟清辞轻声回应，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这一去，前路艰险，生死难料。”何彦书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有些话，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孟清辞的心猛地一缩，一种尖锐的疼痛伴随着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他说下去，仿佛那些未出口的话会带来不祥的预兆。

　　但何彦书没有给她机会，他继续说了下去，语气缓慢而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不知道人到底有没有前世，也不知道那些梦和感应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的心就告诉我，是你。只能是你。”

　　他的话语直白而炽热，如同投入干柴的烈火，瞬间点燃了孟清辞眼中积蓄已久的水光。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那些感觉……我也有。”她哽咽着，终于不再压抑内心的情感，“害怕你受伤，害怕你离开，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何彦书看着她滚落的泪水，心中那片坚硬的壁垒轰然倒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一种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情感。他伸出手，指腹带着枪茧的粗糙触感，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所过之处，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孟清辞没有躲闪，只是睁着朦胧的泪眼，痴痴地望着他。

　　“别哭。”他的声音喑哑，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这一世，能遇见你，已是上天对我最大的眷顾。”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光滑的脸颊，目光从她湿润的眼眸，缓缓移到她微微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唇瓣上。那目光如此专注，如此灼热，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渴望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虫鸣远去，风声停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和交缠的呼吸。

　　何彦书缓缓低下头。

　　孟清辞屏住了呼吸，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她能感受到他越来越近的、带着独特男性气息的温热呼吸，拂在她的鼻尖、唇上。

　　然后，一个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覆上了她的唇。

　　起初，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带着试探的意味。但随即，那触感变得温热而真实，带着他独有的、混合着烟草与皂角的气息，彻底攫取了她的感官。

　　孟清辞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担忧、所有的不安，都在这个吻中化为乌有。她只觉得浑身发软，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却又仿佛等待了千年万载的亲密。

　　何彦书的吻起初是克制的，带着军人特有的纪律性。但怀中人儿的柔软和生涩的回应，像是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所有情感。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将她纤细的身躯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唇上的力道也随之加重，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强势，却又在强势中透出无尽的怜惜与缠绵。

　　这是一个在硝烟与离别前夕的吻，混杂着泪水的咸涩、月光清冷的气息，以及彼此灵魂深处最炽热、最直白的确认与交付。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山盟海誓，只有唇齿间最原始的纠缠与倾诉，诉说着无法言说的深情、不舍，以及对未知命运最倔强的抗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几乎窒息，何彦书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缓缓离开了她的唇。

　　孟清辞脸颊绯红，眼波流转，如同浸透了春水的星辰，微微喘息着，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他揽在腰间的手臂支撑。

　　何彦书低头看着她被吻得有些红肿、泛着水光的唇瓣，和她眼中那迷离而依赖的神情，胸腔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而酸胀的幸福感和责任感填满。他深吸一口气，压□□内依旧奔涌的躁动，用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清辞，”他哑声低唤，气息灼热，“等我回来。等打完了仗，我们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孟清辞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臂，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等你。”她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柔和而圣洁的光晕里。远处，山峦静默，见证着这乱世之中，最朴素也最坚定的誓言。

　　何彦书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碎玉，放在孟清辞的掌心，然后将她的手连同碎玉一起，紧紧握住。

　　“以此为证。”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同面前的夜空，“此心不变，此情不渝。”

　　孟清辞握紧了那冰凉的碎玉，也握紧了他温热的手掌。

　　“此心不变，此情不渝。”她轻声重复，如同最郑重的回应。

　　夜色深沉，前路未卜。但在这个月光如练的夜晚，两颗心已经跨越了前世今生的迷雾，在烽火硝烟中紧紧贴在了一起，许下了不容摧毁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