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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北平冬月 ...


  •   民国二十四年的北平,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压着紫禁城的飞檐,凛冽的北风卷着尘沙和枯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为这座古都低泣。然而,在这片肃杀之中,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正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寻找着喷发的出口。

      十二月九日,清晨。

      北平女子师范学校的宿舍里,孟清辞早已醒来。她坐在床沿,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最后一次仔细看着手中的演讲稿。纸页因为反复摩挲而显得有些发软,上面的字迹清秀却有力。她的室友们也都醒了,沉默而迅速地整理着衣装,彼此交换的眼神里,有紧张,更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

      “清辞,准备好了吗?”好友苏婉婷系好围巾,走到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激动。

      孟清辞抬起头,将演讲稿小心地折好,放进棉袍内侧的口袋,紧贴着怦怦跳动的心脏。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弥漫的寒意与决绝一同吸入肺腑。“准备好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稳,“为了华北,为了中国。”

      校园里,越来越多的学生从各自的宿舍、斋舍中走出,沉默地汇集成流,如同无数条溪水,向着校门的方向涌动。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脚步踏在冻土上的沙沙声,和彼此呼吸间呵出的白气,交织成一种悲壮而肃穆的氛围。男生们大多穿着深色的学生装,女生们则是素色的棉袍,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队伍走出校门,立刻与从其他方向涌来的学生洪流汇合。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东北大学……数以千计的青年学生,高举着临时手写的标语和横幅,“反对华北自治”、“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开始零星响起,随即迅速连成一片,如同沉郁天际下滚动的惊雷,震动着古老的街道。

      孟清辞和苏婉婷紧紧跟随着队伍的前列。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但胸腔里奔涌的热血却让她感觉不到多少寒意。她看着前方那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北平学生救国联合会”的旗帜,看着身边一张张年轻而激愤的面孔,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充盈着她的四肢百骸。

      队伍沿着既定路线向前推进,目标是新华门前的请愿。沿途,越来越多的市民被惊动,他们站在街边,躲在店铺的门板后,用各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这支庞大的学生队伍——有关切,有同情,有茫然,也有隐晦的鼓励。偶尔有胆大的市民偷偷将热水壶、干粮塞到学生手中,又迅速缩回人群。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就在队伍行进到王府井大街附近时,前方突然传来骚动和惊呼声。紧接着,是尖锐的哨音和杂沓的脚步声!

      “军警!军警来了!”
      “他们拿着枪!还有棍子!”

      人群出现了一阵慌乱。孟清辞踮起脚尖向前望去,只见街道尽头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影,荷枪实弹的军警和手持警棍的警察组成了一道严密的封锁线,正朝着学生队伍压迫过来。阳光照在冰冷的□□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同学们!不要慌!手挽手!我们是为了爱国而来,我们无罪!”学生领袖站在高处,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努力维持着秩序。

      学生们迅速反应过来,按照事先的约定,手臂挽着手臂,组成了一道道血肉筑成的人墙。口号声更加响亮、更加整齐,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

      “反对华北自治!”
      “收复东北失地!”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军警的队伍越来越近,甚至可以看清他们脸上冰冷而戒备的表情。冲突一触即发。

      “冲散他们!”一个军官模样的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下令。

      霎时间,军警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试图用枪托和警棍强行冲散学生队伍。怒吼声、斥骂声、棍棒击打在□□上的闷响、女生的尖叫、受伤者的呻吟……瞬间将原本秩序井然的请愿现场变成了混乱的战场。

      孟清辞和苏婉婷被人流裹挟着,奋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她紧紧拉着苏婉婷的手,生怕被人群冲散。就在这时,一个凶神恶煞的警察挥舞着警棍,朝着她们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的男生狠狠砸去!

      “小心!”孟清辞几乎是本能地,用力将那男生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抬起手臂格挡。

      “啪!”一声脆响,警棍重重地砸在她的手臂上,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清辞!”苏婉婷惊叫。

      那警察见打中了女生,愣了一下,但随即又恶狠狠地举起警棍。周围的学生愤怒地涌上来,试图保护她们,场面更加混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住手!”

      一声清朗却极具穿透力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混乱的上空炸响。

      所有人都是一怔,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只见街道拐角处,几匹骏马疾驰而来,当先一匹白马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黄呢子军常服的年轻军官。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峰紧蹙,深邃的眼眸中蕴含着震惊与怒火。他勒住马缰,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定格在那举着警棍的警察和被他挡在身后的孟清辞身上。

      正是何彦书。

      他归国后,因其出色的学历和家族背景,被安排在北平军事委员会担任参谋。今日他本是奉命带队在附近区域巡查,维持“秩序”,却万万没想到会目睹如此激烈的冲突场面。看着那些年轻的学生在棍棒下挣扎,看着他们脸上不屈的神情,听着他们嘶哑却依旧坚定的口号,他感到一种锥心的刺痛。这与他在德国看到的集会游行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理性的辩论,只有赤裸裸的暴力镇压。

      而当他的目光与那个用手臂护着同学、脸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的女学生相遇时,心脏更是莫名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双清澈的杏眼,那眉宇间的神韵……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空的熟悉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何参谋?”他身旁的副官低声请示,有些不知所措。

      何彦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与翻涌的情绪。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大步走向冲突的中心。军靴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那名举着警棍的警察看清了他的军衔,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讪讪地放下手臂。

      何彦书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孟清辞面前。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她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和微微颤抖却依旧紧握成拳的手。她手臂上被警棍击中的地方,布料已经破了一道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你没事吧?”他开口,声音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几分,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孟清辞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方才的惊慌与疼痛还未完全平复,然而在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军官眼中,她没有看到惯常的冷漠与呵斥,反而看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歉意,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的悲悯与似曾相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些许恐惧。

      “没……没事。”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试图将受伤的手臂藏到身后。

      何彦书的目光扫过她手臂上的伤痕,眉头皱得更紧。他转过身,面向那个有些惶恐的警察和周围蠢蠢欲动的军警,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都是同胞!对学生,岂能如此暴力驱赶?立刻后退!维持秩序,不得再动手伤人!”

      他的军衔和气势震慑住了在场的军警。那名骑马的军官也认出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部下后撤。

      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

      何彦书这才重新看向孟清辞,以及她身边惊魂未定的同学们。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而激动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说些什么,告诫他们局势复杂,行事需谨慎,注意安全……但看着他们眼中不屈的火焰,那些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从军装上衣口袋里取出自己的干净手帕,递向孟清辞。

      “先……包扎一下。”他的动作有些微的迟疑,仿佛这个举动并非全然出于理智。

      孟清辞看着那方折叠整齐的白色手帕,愣了一下。周围的同学也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这位态度迥异于其他军警的军官。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接过时,人群后方再次传来骚动,似乎有更多的军警正在调集过来。

      何彦书眼神一凛,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深深看了孟清辞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脑海,随即果断地转身,翻身上马。

      “我们走!”他对着自己的部下命令道,调转马头。

      在离去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纷乱的人群中,那个穿着月白色棉袍、围巾半遮着脸的女学生,依旧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他给的那方手帕,清澈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带着几分困惑,几分感激,还有一丝与他心头相似的、莫名的悸动。

      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和纸屑,迷离了视线。

      何彦书策马离去,胸口的滞闷感却并未减轻。那双倔强而清澈的杏眼,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再次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前世的血泪与遗憾,今生的国难与相逢,都将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谱写出又一曲荡气回肠、却又注定充满荆棘与伤痛的乱世悲歌。

      而在原地,孟清辞缓缓握紧了手中那方还带着陌生男子体温的手帕,手帕的一角,用丝线绣着一个细小的“何”字。北风呼啸,将学生们的口号声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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