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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未名悼词 ...

  •   两人沿着展厅边缘快步穿行,从灼热混乱的B区到人群刚刚疏散、尚存惶然气氛的C区,最终抵达相对安静的D区。为了尽快到达目的地,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直到看见那条通往厕所的细长走廊。
      走廊墙面被粉刷成浅灰色,与展厅内大面积的白色毛毡墙形成清晰区分,既是为了视觉上的过渡,也巧妙地起到了功能指示的作用。灯光在这里变得略显昏暗,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清洁剂气味,与身后远处飘来的焦糊味形成突兀对比。吴宥裕不自觉地放缓脚步,而陈然森却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皮鞋踏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冷静的回响。
      卢义正惴惴不安地蹲在走廊入口的阴影处,一见到两人的身影,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站起身。
      “你们终于来了!”他快步迎上,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二人身后那空荡荡的走廊,眼中闪烁着期盼与不安。
      陈然森伸手轻轻按在卢义的肩上,动作看似安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别看了,”他的声音平稳而冷静,听不出太多波澜,“小张没能回来。”
      卢义眼中的光霎时黯淡下去。他其实早已明白,在那样的火海中不可能有人生还,可心底却仍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侥幸。此刻,这最后的希望也被陈然森平静的话语彻底击碎。
      厕所内一片混乱,孩子的哭啼、游客的谩骂与几位“小艺术家”徒劳的安抚声交织在一起,透过长廊墙壁的反射,变得扭曲而幽怨,仿佛某种非人的低语,令人不寒而栗。
      卢义的脸色异常难看,他拦在陈然森和吴宥裕面前,嘴唇嗫嚅了几下,才艰难地开口:“陈哥,老吴……现在里面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又出了意外……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
      吴宥裕见过卢义许多样子——失恋后痛哭流涕的狼狈,熬夜赶稿后的憔悴,甚至是被豆汁恶心到脸色发青的窘迫。但此刻,他脸上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毫无血色的惨白,那是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后彻底失血的白,是吴宥裕从未见过的模样。
      陈然森没有多问,只是目光沉静地看了卢义一眼,便径直越过他,走向走廊深处。吴宥裕拍了拍卢义的肩膀,想说几句“会好的”、“总能出去”之类的话来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但卢义只是用力摇头,反复告诫:“这次真的不一样……老吴,你要有准备。”
      亲眼目睹小张的死亡后,吴宥裕嘴上虽还机械地重复着安抚的话语,心底却已沉了下去。他望着陈然森毫不犹豫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几乎要缩起来的卢义,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他——最坏的情况,恐怕才刚刚开始。
      走廊尽头,厕所分置两侧,左侧是男厕,右侧是女厕。卢义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右侧那扇虚掩的门——刹那间,数道刺眼的白光猛地照向他们,那是众人从展馆应急包中翻出的手电筒。光线汇聚之下,隐约可见厕所内拥挤的人影和一张张写满焦虑的脸。
      “是陈哥他们!”有人喊了一声。
      原本或坐或站的人群立刻围拢过来,杂乱的询问瞬间淹没了小小的空间:
      “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火大吗?离这儿还远不远?”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
      卢义下意识地往前站了半步,抢过话头:“别提了,刚才那一下炸的惊天动地,火蹿得老高!还好有陈哥舍己为人,英雄救美…”他刻意提高了声调,手势夸张地比划着,将爆炸形容得如同灾难现场,却巧妙地将小张的存在从叙述中彻底抹去。
      众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向了始终沉默的陈然森。几束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晃动,他微微偏头避开强光,声音却听不出丝毫慌乱:“D区结构目前还安全,大家保持秩序,我们会找到办法。”
      吴宥裕靠在门边的阴影里,看着眼前这群惊魂未定、将全部希望寄托于陈然森的人,又瞥了一眼还在喋喋不休的卢义,胃里不由得一阵发沉。
      “单凭你的几句话就能救我们出去?”
      厕所内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孩子的哭声虽未停止,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压低了音量。陈然森脸上那抹惯常的谦和微笑并未立即褪去,只是眼底的温度悄然冷却。他转向声音的来源——一个叼着烟、蹲在角落马桶盖上的中年男人,对方浑浊的双眼正透过烟雾锐利地盯过来。
      “陈公子,是吧?”男人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却极具穿透力,“你的这些同学们可说好了,等你回来,我们就都有救了。”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惶惑的脸,“那我倒要问问,现在火在外面烧,门也锁着,您打算怎么把我们这一大帮人弄出去?这展馆是您家产业吧?弄这么大排场,该不会连个像样的消防措施都没有?现在不组织人救火,反而把大家都困在这……难不成是要我们一起等死?”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陈然森身上。
      陈然森静默地看了他两秒,随即很轻地笑了一下。“在各位担心这些之前,”他举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上的消息记录清晰可见。
      吴宥裕不由得一惊,他在来厕所的路上不是没有尝试过报警,可手机信号始终显示不在服务区。也不知道陈然森是怎么联系上外界的,或许是通过卫星电话吧,果然是金钱改变生活。
      “我已经联系上了安保中心,消防队正在赶来的路上。”陈然森将手机收回口袋,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我们不需要逃。这里是防火标准最高的区域,就算火势蔓延,也烧不穿这里的结构和防火门。”
      他目光扫过门口,继续道:“当然,如果您认为走廊上的大理石和防火涂料也能被点燃,或者认为自己的灭火能力比专业消防队更可靠,大可以出门右转,灭火器就在通道壁挂箱里,请自便。”
      他语气淡然,甚至显得很有耐心,但那种耐心背后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那份平日里示人的温和早已敛起,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懒于与孩童解释真理的成人,理智到近乎冷漠。
      厕所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孩童断续的抽泣和水管深处隐约的滴答声敲打着众人的耳膜。中年男人的烟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他盯着陈然森,似乎想从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裂痕。
      陈然森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微微扬起下巴,那种介于鄙夷和嘲弄的笑意加深了些许。“质疑是聪明的表现,”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在情况不明时,盲动往往比等待死得更快。”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未定的脸,“这里的通风系统是独立设计的,防火门能承受超过1200度的高温持续两小时。而我们进入这里,不过二十七分钟。”
      他抬起手腕,刻意亮出表盘,“消防队的响应时间,在这个区域平均是十五分钟。考虑到今晚的特殊情况——就算翻倍,三十分钟也该到了。”他放下手,语气轻描淡写,“换句话说,我们最多只需要再‘困’三分钟。而冒险穿越正在燃烧的B区和C区……”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回中年男人身上,“您觉得需要几分钟?”
      男人噎住了,张了张嘴,却没吐出烟雾以外的任何东西。陈然森的逻辑链严密得可怕,那种基于精确数字的冷静,像一堵冰墙,轻易地压下了感性质疑的火苗。
      陈然森的身后,吴宥裕用力从人群中挤进厕所,他和卢义方才一直被堵在门口。看到人群与光亮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股强烈的内疚感便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会像中了邪一般,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进火场,甚至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丧失了。他与陈然森本就不熟,却那样咄咄逼人地质疑对方,而陈然森竟然还坚持带他一起逃生。他想找陈然森解释,或者至少道个歉,或许还能借此机会好好谈一谈——吴宥裕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些未能言明的误会。
      刚一挤进厕所,吴宥裕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虽然这个厕所空间不算小,但一次性塞进三四十个人也显得过于勉强。女人和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挤在隔间里,男人们则聚集在门口和洗手池周围。吴宥裕快速扫视了一圈,今天参展的人似乎全都集中在这里了。
      等等!吴宥裕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既然女厕已经拥挤到无处下脚,为什么隔壁男厕却没人去?
      这时,那位中年男子被陈然森的态度激怒,气急败坏地吼道:“你那么厉害,倒是跟我们解释解释,男厕所里挂着的那具女尸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什么?女尸?”
      “天啊!男厕里有尸体?”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哭声、尖叫声和议论声纷至沓来,厕所里顿时乱作一团,焦虑、不安和恐惧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卢义和几位同学脸色惨白,面面相觑。显然他们和中年男子一样早就知道这个秘密,只是在权衡之后选择了隐瞒。没想到这个中年男子在陈然森的刺激下,竟然忍不住说了出来。
      陈然森的表情瞬间凝固,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向男厕所走去。吴宥裕见状正要跟上,却被卢义一把拉住。
      “老吴,别去了,”卢义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女尸没什么好看的。”即使刚才听说小张没能回来时,他也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看来这具尸体带来的视觉冲击,远超过火灾带来的恐惧。
      吴宥裕摇了摇头,坚定地挣脱了卢义的手。有些事情,他必须亲眼确认。他还清楚地记得刚才在火场中与陈然森的猜测——这场火灾背后,恐怕远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吴宥裕推开男厕的门,一股混杂着清洁剂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腻气味扑面而来。他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明白为什么卢义要拼命阻拦他。
      最先撞入视野的,是一条熟悉的、印着淡雅花卉的雪纺长裙,无力地垂落在半空。吴宥裕喉结滚动了一下,干咽着并不存在的唾液,目光机械地向下扫去——编织凉鞋、米白色的棉质背心、那个她常挂在身边、缀着民族风流苏的布包……每辨认出一件物品,他的心就向下沉坠一分,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蔓延。这些都是齐悦的东西。
      他几乎能拼凑出她生前穿着这身衣服,笑着说话的样子。一种混杂着恐惧、抗拒和某种近乎亵渎的愧疚感在他胸腔里翻涌,让他迟迟不敢抬头去确认那具悬挂女尸的面容。
      最终,他还是抬起了头。
      只一眼,胃里翻腾的食物残渣就猛地冲上了喉咙。他猛地弯下腰,呕吐物不受控制地喷溅在光洁的瓷砖地上。
      那景象远超他的承受极限。女尸的脖颈上布满了深紫色的绞痕,狰狞地嵌入皮肉;舌头以一种不可能的长度耷拉出来,仿佛已彻底脱离了口腔的束缚;一双眼球恐怖地突起,凝固着死前的惊恐,正直勾勾地“瞪”着他;原本顺滑的长发变得干枯凌乱,黏在肿胀发青的脸上——那曾经清瘦白皙的脸颊,此刻因窒息而肿胀乌青,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容貌。
      卢义见状,慌忙冲过来,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声音发颤:“说了让你别看……别看了……”
      吴宥裕想哭,想嘶吼,甚至想像往常一样对卢义说两句烂话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可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猛地蹲下身,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头,试图在记忆中搜寻齐悦生前的笑靥来覆盖眼前这恐怖的一幕。
      然而,可悲的是,他发现他们之间仅仅只有几面之缘,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美好记忆”,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模糊臆想。更让他感到自我厌恶的是,此刻他心中竟感觉不到多少悲伤与难过,占据全部感官的,只有喉咙里灼烧的腥辣和胃部持续不断的痉挛绞痛。
      吴宥裕吐得眼眶发红,胃里一阵阵抽搐。他撑着膝盖,艰难地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一股混合着酸涩和耻辱的感觉涌上心头——不仅因为失态,更因为自己在绝对残酷的现实面前竟如此脆弱。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抬眼望去。
      “过来,看看这个。”陈然森已经站到了尸体的后面,正面对着洗手池的镜子,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卢义搀扶着虚软的吴宥裕,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具令人胆寒的尸体,分别站到了陈然森的两侧。借着一支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冷光,镜面上赫然显现出几行暗红色的字迹,那颜色暗沉,黏稠地向下流淌出几道痕迹,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为镜,可以…”
      最后一句的关键几个字被刻意抹糊了,只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仿佛书写者最后的挣扎或被强行中断。
      “什么非主流临终留言……”卢义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在这种环境下还能挤出吐槽,也不知是该佩服他的粗神经还是感叹他的天赋异禀。
      吴宥裕没心思接话,他的目光从血字移到齐悦恐怖的遗容,再回到镜面,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他强忍着不适,哑声问陈然森:“是…自杀吗?”
      “还不确定,”陈然森摇摇头,神情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淡然,“情况比想象中更复杂。”
      等等!同志?这死的真的是你同学吗?为什么你能一点反应都没有?现在我们前有火场后有女尸,人群里还可能藏着杀人凶手,简直腹背受敌生死一线!你怎么还能像在玩推理游戏一样冷静分析?这难道是什么真人剧本杀现场吗?! 吴宥裕在心中疯狂咆哮,陈然森这种近乎非人的冷静再一次狠狠冲击了他的认知,对方在他心中的形象变得愈发复杂难辨。
      陈然森仿佛完全没察觉到吴宥裕内心的惊涛骇浪,他转过身,轻轻靠在洗漱台边,对卢义说:“行了,去女厕叫一部分人过来吧。那么小的地方挤那么多人,不被烧死也要缺氧了。”
      卢义脸上立刻显出抗拒和为难,显然意识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和这位昔日同学的遗体共处一室了。他重重拍了拍吴宥裕的肩膀,递过一个“兄弟挺住,我去去就回”的眼神。吴宥裕勉强点了点头,回以一个苍白的、鼓励的眼神。
      卢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门一关上,厕所里的空气瞬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但吴宥裕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温度正在悄然升高,同时,一股难以忽视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恶臭从齐悦的方向弥漫开来,越来越浓重。
      他无力地找了一堵离尸体最远的墙靠着坐下,竭力让视线避开那恐怖的景象。然而一抬头,却不偏不倚撞进了陈然森投来的目光里。两人皆是一愣,在昏暗恶臭的洗手间里,陷入了某种心照不宣却又无比沉重的沉默。
      吴宥裕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压下喉头不断泛起的恶心感。空气中那股甜腻与腐败混合的恶臭无孔不入,几乎凝成实质,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远处火场隐约传来的噼啪声,以及……某种极细微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滴答声,敲打着死亡的节拍。
      吴宥裕试图打破沉默:“‘以铜为镜’、‘以史为镜’、‘以人为镜’……”他沙哑地重复着,“都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言。最后一句……按理说,不该是这样断句残缺的。” 一种莫名的寒意掠过心头,他猛地意识到,“这看起来不像自杀遗言……倒像是……某种仪式?或者……审判?”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陈然森没有立刻回应。他走上前,用指尖极轻地、几乎不曾触碰地,悬在那些血痕之上。“书写得很仓促,或者……是在极度痛苦和挣扎中完成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也可能是故意模仿那种状态。”
      这时,对面女厕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尖锐的女声穿透门板:
      “凭什么让我们过去?那边可是有…有死人啊!”
      “留在这里才是等死!没感觉越来越热了吗?”
      “谁知道过去是不是更危险?那个姓陈的说的就一定能信?”
      ……
      随即,门被“砰”地推开,卢义气冲冲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群面色惨白、互相搀扶的人。除了卢义、那个中年男人和两个被母亲紧紧捂着眼睛的小孩,其他刚进来的人无一例外地干呕或吐了出来——刺鼻的恶臭和视觉冲击实在太过强烈。卢义和中年男人因已有心理准备,强忍着不适;两位母亲则迅速将孩子塞进最近的隔间,紧紧关上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恐怖。
      真是“听取哇声一片”,吴宥裕心想,可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再次反胃,弯下腰却只能吐出些酸水。他靠着墙,用手死死按住抽痛的胃部,试图压下那阵阵痉挛。
      刚才还骂骂咧咧的卢义,一看见人群中的刘书佳吐得厉害,瞬间忘了自己的烦躁,化身殷勤的“小舔狗”,忙不迭地凑过去照顾。
      一个穿着红色棒球服的男生颤抖着指向齐悦的尸体:“她……她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是参加艺术展的同学,齐悦。” 吴宥裕替陈然森回答了,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保持平稳,“我们也是刚发现。现在的情况大家也看到了,出口被锁,火势未明,我们又发现了……这个。”他顿了顿,艰难地继续,“这意味着什么还不清楚,但自乱阵脚最危险。”
      “什么意思?难道……难道我们中间有……”另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惊恐地环顾四周,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口,但每个人都明白——杀人凶手。
      这个词像一块冰,砸进每个人的心底,瞬间将原本因共同困境而勉强维系的气氛冻结、打碎。怀疑、恐惧、不信任的目光开始在原本同舟共济的人群中无声地流淌、交织。人们下意识地彼此拉开了一点距离,原本挤在一起寻求安全感的人群,出现了一道道无形的裂痕。
      卢义凑到吴宥裕身边,压低声:“老吴,这……这他妈叫什么事啊!我以为只是着火了,怎么还变成密室杀人了?!”
      吴宥裕没有回答,他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温度确实在升高,空气愈发闷浊,混合着呕吐物、血腥和尸体逐渐散发的恶臭,几乎令人晕厥。他靠着墙滑坐到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一块巧克力突兀地砸在吴宥裕膝上。“补充点能量。”是陈然森。他语气平淡,甚至没有看吴宥裕一眼,目光仍落在骚动的人群处。吴宥裕盯着那巧克力,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吃得下东西,得是多么没心没肺的人才行?
      “后生仔,也给我一块咯。”那个中年男人凑了过来,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吴宥裕简直无法理解,这人刚刚还和陈然森针锋相对,现在怎么好意思开口讨要。
      “没有了。”陈然森冷漠回应,看都没看他一眼。
      男人的情绪极不稳定,像一枚摔炮瞬间被点燃:“后生仔!我可是信你才带人过来的!你知道他们在那边吵什么吗?他们都说你就是杀人犯!说这火就是你放的!女厕那帮人不敢当你面讲,只敢背后骂你是冷血变态!”他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咆哮,“你让我们怎么信你?!”
      陈然森眉峰微挑,竟扯出一丝淡笑:“是吗?那你也可以去。”说罢,他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站到了吴宥裕身边的墙侧,彻底无视了男人的怒吼。男人骂骂咧咧了一阵,见无人响应,最终也只能悻悻地熄了火,蹲到远处角落闷头抽烟去了。
      “吃不下?”陈然森侧过头,看着吴宥裕膝上原封不动的巧克力,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吴宥裕的声音虚软无力。他的确累极了,精神和□□的双重透支像潮水般涌来。
      “闭眼休息一会儿,”陈然森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多少暖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顺从的力量,“有情况我会处理。”
      鬼才睡得着——吴宥裕在心里嘀咕。然而,极度的疲惫和紧绷后的骤然松弛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笼罩了他。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头不自觉地一点一点,最终轻轻地、试探性地歪向一侧,靠上了一个略显单薄却异常平稳的肩头。陈然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但他并未推开对方,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默不作声的往一旁靠了靠,拉开了二人身体间的距离。
      昏暗恶臭的厕所里,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抽泣和这个男人均匀冷静的呼吸声,构成了一个诡异却短暂的安宁角落。
      “震怒之日既临,尘世化灰烬;审判者登堂,隐恶皆昭彰,无一逃天网……”
      吴宥裕在昏沉中听到一阵空灵而悠扬的弥撒吟唱,旋律古老而庄严,唱的是《旧约·西番雅书》——他少数能辨认出的安魂曲之一。然而这圣洁的歌声却并未带来安宁,反而裹挟着某种说不出的诡异,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灼热的气流混杂着刺鼻的焦臭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将他彻底呛醒。他剧烈地咳嗽着,视线因泪水与烟雾而模糊不清。待他勉强看清四周,心脏骤然一沉——厕所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包括刚才还在争吵的中年男人、隔间里的母亲和孩子,甚至卢义也歪倒在一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仿佛集体陷入了昏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与焦糊混合的气味。
      他慌忙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显示仅仅过去了十五分钟。陈然森就倒在他的脚边,一向从容的脸上此刻眉头紧锁,透露出罕见的痛苦之色。吴宥裕颤抖地将手指探到他的鼻下——还好,呼吸虽然微弱,但并未停止。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狼藉:有人呕吐的污物溅在地上,背包、宣传册散落四处,人们以各种扭曲的姿势瘫倒,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屠杀。吴宥裕猛地明白了:陈然森的判断没错,大火的确烧不穿这里的结构,但高温和燃烧产生的有毒浓烟,却正沿着通风口和门缝无声无息地涌入,正在缓慢地剥夺所有人的意识乃至生命。
      他强撑着爬到卢义身边,用力拍打他的脸颊,又提高声音试图唤醒其他人:“喂!醒醒!不能睡……咳咳……”可嘶哑的呼喊被更加浓烈的烟雾堵回喉咙,只换来自己更剧烈的咳嗽。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疯狂地撞击着他的大脑。可他看向满地的同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救不了所有人。也许……也许我可以先出去找救援…… 但这个想法立刻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恶。不,不能丢下他们,尤其是…… 他的目光扫过脚边的陈然森和身旁的卢义。短暂的挣扎后,一个沉重却清晰的决定在他心中形成:至少,要试着带走他们两个。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先将昏迷的陈然森架起,让对方大半的重量压在自己肩上。接着,他弯下腰,抓住卢义的一只脚踝,试图将这个死沉的家伙拖行移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缺氧让他的大脑嗡嗡作响,肺叶如同撕裂般疼痛。就在他踉跄着试图同时负担两人重量向前挪动时,脚下猛地一滑——
      “砰!”
      他重重摔倒在地,陈然森从他肩上滚落,卢义的脚踝也脱了手。剧烈的撞击让他眼前发黑,他拼命想挣扎爬起,但四肢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不听使唤,窒息般的眩晕感海浪般一阵阵袭来,剥夺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也许……不醒来反而更好……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死在梦里,至少没那么痛苦……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无力地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内心与表面的平静截然不同,充满了不甘与恐惧,但残存的理智却冷酷地告诉他:你已经无能为力了。等待我们的,只剩下被浓烟吞噬,或者在高温中煎熬。也许留在这里,比冲出去被火焰直接灼烧……要稍微好那么一点?
      “怜我复何言,向何神请愿,正人亦难安……”
      那空灵而悲怆的安魂曲达到了高潮,歌声愈发清晰,演唱者仿佛已置身门外。吴宥裕想抬头去看,但甚至连转动脖子的力气都已消失,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嘎吱——”
      厕所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约莫八九岁、身着纯白素色长裙的小女孩迈着轻盈得近乎诡异的步伐走了进来。裙摆拂过地面,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圣洁而柔和的金色光晕,在这被黑暗与污浊充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耀眼,也格外违和。
      是天使……来接引亡魂了吗?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小女孩口中继续吟唱出的、那完全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优美而饱经沧桑的歌声击碎了。那声音里交织着深切的迷茫与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仿佛在无尽荒漠中濒死之人终于望见了水源,却不知那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绝望。
      “只有你了。”小女孩停止了歌唱,用回她那个年纪应有的、清脆的童声轻轻说道。
      “你是谁……?”吴宥裕用尽最后气力挤出疑问,却被一阵呛咳打断。
      “他们都在等你。”女孩俯下身,凑到吴宥裕的耳边低语。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宛若神谕般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直接穿透他的鼓膜,敲击在他的意识深处。
      一只微凉的小手抚上他的额头,如同神祇宽恕祂迷途的信徒。紧接着,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落在了他的眉心。
      伴随着那奇异的触感,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大眩晕感彻底吞噬了他最后的意识。在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他依稀又听见那悠扬的声音,重复吟唱着那令人心碎的终句:
      “怜我复何言……向何神请愿……正人亦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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