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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毕业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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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零星的建筑物飞速向后掠去,绿化带中不知名的树木连成一片流动的绿影,在视野中拖曳出模糊的痕迹。车内,电台主播略带沙哑的嗓音缓缓响起:“‘时过经年,若再见你,该何以相对?以沉默,以眼泪。’这是明先生写给多年未见的朋友吴先生的一段留言,期盼彼此能再续前缘,让友谊长存。最后,送上一首陈奕迅的《10年》,也祝愿所有即将离开校园的大四毕业生们毕业快乐,前程似锦,一路顺风。”
老化的电路使歌声断断续续,滋滋的电流声不时切入旋律,原本深情而忧郁的蓝调,竟被扭曲出几分摇滚般的失真电音。
“成千上万个门口,
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怀抱既然不能逗留,
何不在离开的时候。
一边享受,
一边泪流。”
又是一年毕业季。历经大学四年的洗礼,毕业生们悄然分成了三种模样:有一批人视毕业如无物,从容不迫、信手拈来;另一批自认早已无药可救,索性彻底躺平,不再挣扎;而最后一批,或许最是悲剧——他们站不直,也躺不平,只好以45度角仰望天空,不让眼泪轻易滑落。因此,他们也往往是最忙碌的一群。为了一纸毕业证书忙得焦头烂额,若说得通俗些就是“累得像条狗”。
春天是这座南方小城唯一不必开空调的季节,郊外的空气尤其清新。出租车疾驰中,司机将两侧车窗摇下,清风对流,灌满整个车厢。驶离了市区的拥堵,他将车开的飞快,趁机在这沉闷的工作里,偷尝了片刻为数不多的自由。
坐在后座的吴宥裕百无聊赖的刷新着手机,生怕工作群又冒出要加班的消息。
今天是卢义与几位同届校友联合举办的毕业画展《逃离喧嚣》开幕的第一天。尽管展览以“逃离喧嚣”为名,但由于参展校友所学专业各异,作品内容与形式并未设限,反而呈现出“多元交融”的面貌。真正与主题相呼应的,是画展的选址——距离最近的城市商务区也需两小时车程,可谓远离人烟、寂静荒芜。此外为进一步升华“逃离”的主题,展览还特别规定:禁止将手机带入展场,以期观众真正暂别纷扰,沉浸于艺术与自然之中。
手机在吴宥裕的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赫然显示着昵称为“儿子”的来电提醒。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他快要迟到了。
“喂,你人在哪?马上就要开展了,你怎么还不到?说好了要提前半小时集合的。”电话中传来了卢义接近咆哮的质问。
吴宥裕握着微微发震的手机,心中了然。作为卢义多年的好友,他深知卢义的这番话意味着什么。
卢义表现的越是理直气壮,就证明他此刻越是心虚。
吴宥裕佯装着急问道:“大家都到了?”
“是啊,怎么了?”卢义的回答不假思索。
听到这里,吴宥裕已经明白——他的这位好友,也一定还没到。破绽太明显了:若卢义真的提前抵达,迎接他的绝不会是这般虚张声势的质问,只会是毫不留情的嘲笑。
“我还有十分钟就到,你先帮我和大家解释一下。”
“十分钟?!” 卢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分明都是那种能拖则拖的人,吴宥裕怎么可能这么快?
“对了,”吴宥裕突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威胁,“记得出来接我,没有通行证,出租车进不去。”他稍作停顿,嘴角扬起一抹了然的笑,紧接着贴近话筒,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当然,如果我到了却没在现场看见你……我不介意让你的纸上艺术作品,当场变成行为艺术——譬如,‘愤怒的观众与破碎的画布’,你觉得这个主题怎么样?”
卢义瞬间软了下来,声音里顿时堆满谄媚:“别呀,老吴…吴哥!我就是跟您开个小玩笑,您看这画展咱们一起筹备了这么久……”
吴宥裕当然不可能在展馆看见他——因为他此刻还舒舒服服窝在被子里。打这通电话,无非是想拉个“共患难”的队友。
卢义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已经传来“嘟嘟”的忙音。吴宥裕只冷冷丢下一句:“我和你的画,在展厅里等你。”
电话挂断,卢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太了解吴宥裕了——那家伙说得出就做得到。如果自己没在开幕前赶到现场,吴宥裕就算不当场演绎行为艺术,也绝对干得出带着他的画一起消失这种事。
卢义顶着一头凌乱的金发慌忙从床上爬起。衣服、配饰随机散落在房间各个角落,他茫然四顾,试图从这满地狼藉中拼凑出一套能应付今天场合的正装。
是该打领带,还是系领结?穿西装会不会太正式?短袖配牛仔裤?不…那样又太随意了。选择困难症几乎快要发作,他甚至想打电话问吴宥裕其他人穿什么,却又怕好友得知自己连衣服都还没穿好,真的会提刀赶来。
终于,他的目光落在那件曾被女神刘书佳夸赞过的外套上——它正搭在懒人沙发一角。卢义捡起来凑近闻了闻。
嗯,不算臭。
他咧嘴一笑,行,就它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刘书佳上次见面时甜甜的笑容,卢义手上收拾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他暗下决心:今天的穿搭,必须吸引她的目光。
再喷点发胶,完美。
他将最后一根不听话的头发捋直,站在镜前仔细端详。镜中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原本乱蓬蓬的金发被打理成利落的美式前刺发型。全黑穿搭衬托出几分艺术气质,银质耳钉低调点缀,一副要引领时代潮流的派头,让谁也不会想到这位美式小哥大学4年主修的是国画。
“真是帅呆了!”
卢义看着镜中的自己吹了记响亮的口哨。这这时身旁的手机亮起,他喜滋滋的拿起手机一看。
来自儿子(吴宥裕)的消息——“你还有5分钟。”
“啊啊…要来不及了!”
顿时房间内响起一阵哀嚎。
展厅内光线柔和,墙壁上错落有致地挂着风格各异的画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木质画框的气息。吴宥裕独自站在一旁,低头瞥了眼手机——屏幕上塞满了卢义发来的各种讨饶表情和语音。他微微挑眉,随即恢复平静,抬头望向展厅内零星分散的几位参与者。
“各位,卢义可能会晚一些到。”他努力将语气压得平淡,稍作停顿,“他那边…临时有点事。”
话音刚落,一道清冷而不失矜持的女声便从不远处传来:“卢义倒是从不让人失望,我还以为筹划了那么久的毕业展,能让他破一次例呢。”周雨轻轻整理了下裙摆,缓缓起身。她身着一件迪奥早春系列的象牙白粗花呢套裙,领口点缀着珍珠母贝胸针,脚上是一双YSL的漆皮尖头高跟鞋,鞋跟纤细如刃。她并未提高声调,但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冷冽,目光轻扫过在场之人,带着无需言说的优越感。
紧贴她身侧的杨浩立即笑着应声:“亲爱的,你说得对。卢义一向如此做什么不是是最后一个?我们都习惯了。”他说话时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周雨腰侧的衣料,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的表情。他穿着一件明显过大的Gucci老花T恤,下搭一条熨烫不当的暗色西装裤,腕间那块帝舵皇家系列的精钢间金腕表在灯光下泛着冷调的光泽,虽然价值不菲,却与他整体气质格格不入。
吴宥裕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周雨纤细的手腕,那里佩戴着一枚宝格丽Serpenti Viper系列的玫瑰金镶钻手镯表,灵蛇鳞片造型的表带与镶嵌璀璨美钻的表盘交织生辉,与她清冷的气质奇妙地契合。他注意到那腕表玫瑰金的色调与杨浩腕上帝舵表的间金材质形成了微妙呼应,显然是刻意搭配的产物。
吴宥裕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看着这一幕,他不禁默默咋舌:这软饭吃得不仅路径清晰,连配饰都是成套安排好的,倒是少走了20弯路。
“都是同学,这样说卢义…不太好吧?”
一道轻柔的声音从人群边缘传来。众人转头,看见穿着米白色法式蕾丝连衣裙的刘书佳静静站在那里。不规则的裙摆下露出一截半透明的珍珠白腿袜,衬得她愈发纤细文静。她微微抿唇,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梢,目光干净而恳切。
周雨嗤笑一声,优雅地向前迈了半步,胸前那枚Van Cleef & Arpels古董Alhambra吊坠随之晃动,折射出冷冽的光。
“刘书佳,现在倒想起替他说话了?”她声音轻慢,却字字清晰,“他追在你身后四年,你连杯咖啡都没答应过。怎么,毕业这天突然良心发现了?”她挑眉一笑,指尖轻轻抚过吊坠上的珍珠贝母,“这份善意,未免来得太迟了些。”
刘书佳脸颊顿时绯红,指尖微微发颤:“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周雨轻笑打断,目光扫过她泛红的眼眶,“四年了,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还没演够吗?要不要再给你配个追光灯?”
或许是毕业在即无所顾忌,又或是积怨已深,周雨言辞如刀,毫不留情。整个展厅鸦雀无声,其他同学纷纷低头假装忙碌,无人插话。
吴宥裕静静站在一旁。经历了一年社会的打磨,他早已学会在风暴中心保持沉默。他看着这两个女孩一来一往,心下了然:这哪里只是卢义迟到的问题,分明是积压四年的情绪找到了一个爆破的出口。他暗自摇头——根据他当社畜这一年的经验,职场之上再不满也要维持体面,不然之后被人穿小鞋都没处说理去。
吴宥裕本无意插手这场争执,但想到好兄弟卢义对刘书佳的惦念,终究不能坐视不理。他深吸一口气,正要上前,却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少说两句,开馆时间快到了。”
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吴宥裕循声望去,只见陈然森站在人群中央,一身剪裁精良的炭灰色西装马甲,珐琅袖扣一丝不苟地扣紧,衬得他身形笔挺、气质沉静。脚上一双手工意大利切尔西靴流畅地包裹着脚踝,唯有肩上那件Burberry春季秀款风衣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奢华。他整个人像是刚从英剧里走出来的绅士,只差一把黑伞,就足以站在伦敦细雨中等人搭讪。
吴宥裕不由得微微挑眉。他印象中的陈然森,还是那个在酒吧里抽着少女大腿上卷出的雪茄、会把烟头摁在服务生手心里要求人回以微笑的纨绔子弟。今日这般做派,简直像被什么干净灵魂夺了舍。
陈然森话一出口,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作为本次画展的主要发起人与场地提供者,他的话自然带着无形的权重。周雨不甘地瞪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却也没再多说。
论家世,周雨并不逊于陈然森,奈何两人出身世交,她离家前父母又特意嘱托陈然森“多加照顾”。如今若是当面驳他面子,回头被他添油加醋传回家中,麻烦只怕更多。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懒得招惹这份多余的是非。
“再说了,卢义不来,最辛苦的是吴宥裕。”
陈然森的语气算不上多么诚恳,说话时眉峰微微一挑,目光转向吴宥裕,那神情仿佛是在等他接话,又像只是随口一提、并不真的期待什么回应。
吴宥裕没料到话题突然落到自己身上,怔了一下,才摇头笑着应道:“不辛苦,大家都是为同一件事努力。”
陈然森淡淡瞥了他一眼,脸上仍旧挂着那副谦逊温和的笑,眼神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如同平静湖面下悄无声息游过的影。只是吴宥裕正低头忙着在手机上同卢义斗嘴,丝毫没有察觉。
他只听陈然森又向众人重申了一遍展区注意事项,随后一声“开展”落地,人群渐次散去。吴宥裕也转身走向自己负责的区域。
一切照旧,要求如常——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隐约觉得背后似乎多了一道目光。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洒进展厅,参观者渐渐多了起来。人们三三两两缓步穿梭于各幅画作之间,大多借着免费开放日前来消磨一个安静的下午。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舒缓的节奏,竟在不经意间贴合了“逃离喧嚣”的主题。
展馆并未按画种刻意分区,浓烈饱满的油画与水墨淡雅的国画相邻而挂,其间还穿插着几件现代装置作品。这种看似杂乱的排列初看令人眼花,细品却另有一番趣味。卢义曾义正辞严地将此称为“巴洛克极繁主义的美学实践”,而吴宥裕则一针见血地吐槽:“什么极繁主义,分明是你们吵不出哪种画该挂前面,最后才出此下策。”
展馆面积虽不算大,满目却皆是的白墙与白柱,极易让人迷失方向。好在吴宥裕早已轻车熟路,穿梭其间并不费力。
他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卢义这群人所谓“极简即极繁”的苍白审美,一边抱着一沓宣传册朝外走去。才刚绕过一根光洁的白柱,却猝不及防迎面撞上一片温软——
宣传册哗啦一声散落满地。吴宥裕揉着微痛的肩膀抬头,不由微微一怔。
眼前的女孩一身波西米亚风格的装扮:米白色短款针织背心,墨绿色雪纺长裙上铺满细密的花纹,脚踩一双系带棕色编织凉鞋,流苏铃铛布包斜挎身侧,整体造型慵懒又鲜明,让人眼前一亮。
他赶忙俯身道歉,也顾不上一地狼藉,伸手就想扶她。凑近了才察觉,对方的神情远不如衣着那般明亮:嘴唇泛乌,面容苍白如纸,整个人透出一种近乎破碎的憔悴。
“齐悦,你没事吧?”他认出她来,语气里带了些担忧。
齐悦没有应声,只是撑着一旁的墙站起了身,摆了摆被地板擦红的手心,拾起落在一旁的布包,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齐悦墨绿色的裙摆刚在长廊拐角处消失,吴宥裕俯身收拾散落的宣传册,指尖忽然触到一只冰凉的物件——是只被纸页掩盖的蓝牙耳机。提示灯正交替闪烁着红蓝光,显然已与设备断开连接。不出意外,这应该是齐悦匆忙间落下的。
他轻轻拾起耳机,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其实他早已对齐悦青睐有加,只可惜自觉是个不够出色的“衰仔”,再加上两人生活全无交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契机上前搭话。
他将耳机轻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这一次,他终于有了无可挑剔的理由邀请齐悦共进晚餐——既为归还失物,也为刚才不小心的冲撞郑重致歉。即便最终依旧赢不到她额外的好感,能同这样气质独特的女孩安静地吃一顿饭,本身也已足够令人愉悦。
真是天赐良机!吴宥裕低头凝视手中的耳机,忍不住再一次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错过和齐悦对话的机会。
“老吴,你站那儿发什么呆呢?”卢义大呼小叫地朝吴宥裕走来,一眼瞥见他脸上的笑意,立刻夸张地挑眉:“咦——还对着裸女傻笑,你这简直是对艺术的亵渎啊!”
他身旁紧跟着刘书佳。这只小舔狗,一到展馆就直奔女神身边,整整一上午都没搭理过吴宥裕。
重色轻友的家伙!
吴宥裕皱起眉正要反驳,一抬头,才蓦地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幅《仕女出浴图》前。纱帐轻掩间,女子肌体若隐若现,墨绿色的笔触蜿蜒勾勒出曼妙曲线。作者功底不俗,寥寥数笔便在暖光氤氲中铺陈出引人遐想的氛围。
可他哪还有心思赏画。
上一秒,他还沉浸在齐悦离去时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淡香里,心头软成一片;下一秒,看见卢义笑嘻嘻的脸,那股被放了一上午鸽子的闷火顿时“噌”地冒了起来。
“滚,别来烦我。”他没好气地甩出一句,方才脸上的温柔荡然无存。
卢义一把揽住吴宥裕的肩膀,推着他往门外走,嬉皮笑脸地凑近:“别啊吴哥,我刚就跟您开个玩笑~走,小的请您吃大餐,赔罪!”
“是啊,一起去吧,吴哥,”刘书佳也轻声附和,指尖轻轻拎着皮包上的金属链,露出她那标志性的甜美微笑,“忙了一早上,该好好吃顿饭了。”
吴宥裕干脆地甩开卢义的手,完全没打算接他们这明显“夫唱妇随”的戏码。今早刘书佳都那样维护卢义了,这两人之间没准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他很有不做电灯泡的自觉,于是干脆地摆摆手:
“得了吧你俩,自己去吃,别拉我凑数。”
再说了眼下他共进午餐有更好的人选…
目送卢义和刘书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吴宥裕转头在展厅里找起了齐悦的身影。
“B、C区去过了,A区在正门排除…”吴宥裕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捻着笔,手腕轻转,那支笔便在他指端划出一道流畅而完美的弧线。紧接着,他目光专注,在提示图上那些已经去过的区域打上叉,随后微微顿了顿,用笔身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只剩下D区了。”
借着分发宣传册的名义,他已将展厅大部分区域里外转了好几遍,虽未见到齐悦半点影子,倒遇见不少相熟的“小艺术家”热情同他打招呼。再这样找下去,难免就要落个偷懒的嫌疑了。
吴宥裕眉头微蹙,用笔尾轻轻挠了挠头,略作思忖后,决定将D区列为保留项目。随后,他咨询处坐下。这个咨询处所在的大门,除了非特殊情况不对外开放的紧急出口之外,是展馆唯一的出入口,所有人想要离开展馆必须经过这里。
坐定后,吴宥裕微微向后靠了靠,脑海中浮现出齐悦略显憔悴的面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心疼。他暗自盘算着,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请齐悦吃一顿丰盛的大餐,看她脸色那么差是该好好补补了。
初夏的阳光温和地洒落,裹着暖意,却并不灼人。展馆坐落城郊,远离市区的喧闹和车水马龙,只偶尔有一两辆车辆驶过,短暂地打破这片近乎停滞的宁静。就连天气预报中的空气质量也罕见地标注为“优”,呼吸间尽是草木初醒的清新。
吴宥裕缓缓坐下,背轻轻倚靠墙壁,开始在脑海中预演晚餐时与齐悦可能的对白。空气中浮动着隐约的暖意,压在他手边的宣传册页被微风悄悄掀起一角,纸页轻扬,如同某种不安分的心事。晚风轻柔地拂过,撩动他额前的碎发,也揉散了原本清晰的思绪。他不再整理,任由发丝在风中轻舞,索性俯身趴在咨询台上。
在这般恬静包裹之中,困意如潮水漫溯而来。他渐渐合上眼,跌入了梦境。
夕阳西下,暮色渐染,吴宥裕仍趴在咨询台上沉沉睡着,对时间的流逝浑然不觉。
“老吴、老吴,醒醒……”卢义一边低声唤着,一边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见对方毫无反应,卢义眯起眼,满脸狐疑地弯下腰,歪着头凑近,整张脸几乎要贴到吴宥裕面前——他试图从那张睡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装睡的破绽。
吴宥裕的意识渐渐从梦境浮回现实,眼皮缓缓抬起。模糊的视线刚刚聚焦,一张倒悬的、放大的脸赫然撞入眼中——是卢义。他心脏猛地一跳,整个人下意识一颤,睡意顷刻吓飞,想也没想就抬手朝对方脸上挥去,狠狠地将卢义一把推开:
“我去!你干什么?!”
这一下推得结实,卢义踉跄退了两步。不得不说,卢义其实长得不差,但在如此诡异的角度和距离之下,再好看的脸也只剩下惊悚。
卢义揉了揉被推的地方,脸上满是委屈,撇着嘴嘟囔道:“我这不是好心叫你起床嘛,谁知道。你一醒就推我呀。”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牛角包,递到吴宥面前,又抬手指了指渐染橙红的天空,撇了撇嘴:“喏,还给你带了面包呢。这太阳都快落山了,你肯定饿了吧?”此刻的卢义动作扭捏,活脱脱像是在朝吴宥裕撒娇。
吴宥裕皱着眉,甩了甩那只被枕得又麻又酸的胳膊,没好气地吐槽:“你这人有毛病吧?好好说话不行,非得这么肉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怎么不去找你女神撒娇去?少来烦我。”话虽这么说,可他肚子适时地叫了两声,实在饿得慌。也顾不上单吃面包会不会噎得难受,一把从卢义手中夺过牛角包,狼吞虎咽地大快朵颐起来。
卢义摆出一副忠贞被害的模样,痛心疾首地说道:“这叫什么话?我是那种心里只装得下女人的肤浅之人吗?”话才刚说完,卢义便被吴宥裕投来的一记凌厉眼刀“击中”。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随即无奈地摊开双手,解释道:“是这样的,书佳他们都在展馆里拍照呢,学校那边催着要毕业展的素材。我这可是奉了他们的‘旨意’,专程来喊你一起去的。”
“拍照?”吴宥听到这两个字,微微皱了皱眉。对于他这样一个母胎单身,且满脑子都是直线思维的纯种理科男来说,记录生活这类事向来提不起他丝毫兴趣。他下意识地摆了摆手,刚准备开口拒绝,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齐悦的模样。他心里一动:齐悦肯定也在那边,这岂不是一个约她吃饭的绝佳机会?
想到这儿,吴宥裕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还没等卢义继续劝说,他便随手撇下吃了一半的牛角包,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期待,转身屁颠屁颠地朝着场馆内跑去。
在那宽敞展厅的中央,矗立着一件令人瞩目的装置艺术品。主体是一面巨大的全身镜,边框由古朴的深褐色木料精心雕琢而成,纹理清晰且富有质感。无数碎裂的镜子拼接在一起,如洁冰般光滑的表面映射出周围的一切,却又在无形之中使其扭曲、变形。
周雨正对着其中一块镜面补妆,纪梵希的口红轻触嘴唇,一抹浓郁色泽晕染开来,留下如红绸般丝滑的质感。那抹嫣红被镜子折返、拉长、变形,像是暗夜中摇曳生姿的红罂粟,在光影交错间肆意张扬。
其余的参展人已井然有序地排好了队形准备来张集体照。吴宥的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扫视,然而齐悦却不见踪影,不免有些讶异。在他的印象里,齐悦一直都是集体活动的积极参与者,从未缺席过任何一场。
人群中,刘书佳脸上漾开明媚的笑容,朝不远处用力挥了挥手,扬声喊道:“卢义、吴哥,快过来呀!特意给你们留了中间的位置——”
她口中这“靠中间的位置”,其实落在队伍最后一排。但卢义根本不在意具体站哪,只要能挨着女神,哪怕站在角落他都心甘情愿。他顿时眼睛一亮,如同瞬间充能的玩具狗,“哎,这就来!”应声的同时已一个箭步冲刺过去,脸上堆满毫不掩饰的欢喜,自然而然就把吴宥裕忘得一干二净。
吴宥裕倒乐得清静。他们兄弟二人各怀心思,反倒省了互相敷衍的工夫。他慢步踱进队伍,脸上挂起一副随意淡然的表情,状似无意地向身旁的人低声问道:“对了,好像一直没看到齐悦,她不来拍照吗?”
“齐悦?”
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陈然森闻声缓缓回过头。他先是瞥了吴宥裕一眼,才不紧不慢地将手中亮着的手机屏幕按熄。金属边框的手机在他指间转了个圈,被他收进西装内袋。他抬眸时,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开馆不到一小时,她就说有事,提前走了。”
吴宥裕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追问:“一开馆就走了?可我中午明明还在……”他的话还没说完,陈然森已经转回身去,微微低头整理着袖口上那对珐琅质袖扣,显然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
吴宥裕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抬起右手,无意识地揉了揉后颈。他的手指在发间来回摩挲了好几下,脚下也不自觉地挪了半步,像是要借此缓解此刻的尴尬。他低声嘟囔着:“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齐悦的突然缺席,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吴宥裕拍照的最后一点兴致。他沉默地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负责拍照的学弟手忙脚乱地调试设备,忽然迈步上前,伸出手:
“相机给我吧,我来拍。”
吴宥裕端起相机,稍稍后退一步,将取景框对准了那群青春正盛的身影。“准备好了吗?”他提高声音喊道,“三——二——一——茄子!”
“茄子——!”
整齐划一的呼喊声中,仿佛凝聚了过去半年里所有的奔波、争执、灵感碰撞与不眠之夜。那一刻,所有的辛酸与苦楚似乎都随着这声呼喊宣泄而出,化作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相机快门清脆地响起,如同一道分界线,将过往与未来悄然分隔。那些曾经横冲直撞的矛盾、那些萦绕心头的遗憾,都在这一刻被永久定格。这场名为青春的盛大舞台剧,似乎正该在此刻完美落幕。
然而,谁又知道——或许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翻开了真正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