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执》云济知海

30、奔赴

　　李永恩接到绝尘消息时，车队终于驶出了二州交界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他焦急地展开那张干净洁白的宣纸，顾不上手上的脏污沾染在了白纸上。

　　他目光迅速地扫过纸张上的信息，果然，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太子下落不明，公主参与其中。如今绝尘的到来好似在浑浊的深潭中投入了一颗石子，各路人马会伺机行动起来，以期实现自身的目的——绝尘以及不知匿身于何处的太子的处境万分凶险，他得尽快回去！

　　李永恩默默地扫过车队众人的面容，大家眉眼间都有难以压抑的疲累。是啊，连日的奔波，他们不仅要顾及车上的物品，还要随时警惕不知何时会袭来的盗匪和偶然流窜到前、试图抢夺所剩无几食物的难民。他不自觉抬头望了眼婆娑树影之间的日光，刺目的日光令他轻轻眯眼，却在暗中下定了决心。

　　“绝尘来信，豫州有异。李二，你们几人随我先行回去，其他人按照计划行事，务必保证货物的安全。”

　　被他点到名字的李二和他身后的几人点头，余下的人也没有表现出异议。

　　李永恩等人没有片刻拖延，翻身上马后轻夹马腹，疾驰而去了。

　　而绝尘这边顺心的时间也没有维持太久，原因显而易见，用招数拖住太子二人显然无法持续太久，他们终究还是要归家的。

　　昨夜绝尘也不忘回慕家村留意公主手下的动向，发现他们并未完全放弃追查的心思，依旧撒出人手去，在房子周围蹲守。

　　如果李永恩他们无法及时赶到，他们二人回家，是何下场几乎是可想而知的。

　　绝尘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反复思索此事的破局之法，却又顿觉无可奈何，她如同被困在四面光滑的缸中，在竭力攀爬一段后只能无力地滑落，永远没有离开的可能。

　　她在破晓时分从慕家村离开，满腹的顾虑暂且压下，她在城门开启之后进城，来到了昨日的河边，遥望着沐浴在晨光中的船舫，她这才回想起昨日未被捕捉到的异样：太子对她的出现表现得过于平静，哪怕是另有打算，也不该是如此波澜不惊的模样，至少也应该找机会避开“妻子”的耳目，来和她取得联系，现在这两厢无言的境况，着实是极为反常的。

　　绝尘立在河边，秋日的晨风带上了几分冬日送达的寒冷，不经意间折射了她此时的心境，而在见到阳光抵达河面，照射出清浅的河水中几弯活泼的河鱼时，她恍然间又抓住了给事情带来转机的曙光：她应该去找太子“聊聊”了。

　　—

　　楚渊和安乐几乎是同时得到坏消息的。

　　由于帮忙搜寻太子的去向而导致招募的工匠们姗姗来迟一事本就让楚渊够烦心了，如今又得到了李永恩一行人有惊无险，从山中顺利脱身的噩耗。

　　平日里再如何用儒雅随和伪装的他也难免暴露出对楚王及其手下鄙夷和不满的真面目来，身旁的手下战战兢兢地提议：

　　“大人，他们在此大事上如此托大，不若召他们回来治罪。”

　　楚渊怒而冷笑：“治罪？说得倒是好听。你我是什么人，又有多大的权力，竟有权治罪到楚王的麾下去？如今不得不倚仗这群废人，当然是姑且忍气吞声为好。”

　　他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下一瞬眉头便皱了起来，他抬手掀开杯盖，望了水中还在打旋的茶叶一眼，直接将它们全都掷了出去，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心中还不忘咒骂一句：

　　楚王的茶叶果真和他一样烂。

　　“大人，那之后我们要如何？”

　　“如何？就只能寄希望于她能顺利除掉自己的好哥哥了。”

　　事实证明，希望越到失望越大并非一句空谈。安乐面临的危机更为直白和实在，令她无法忽视在某些事情由于自身的优柔寡断而导致的失败，譬如在绝尘一事上。

　　当下人们匆匆来告知绝尘离去的消息时，后悔和对失败的厌恶击溃了她，她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意有所指的目光恶狠狠地钉在凌云身上。后者也深知她对亲情残存的渴望和怜惜成为了公主筹谋面前的绊脚石，而现今她也不再奢望什么了，她回看向公主，坚定地点了点头。

　　安乐知晓事情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境地，绝尘的离开并不意味着她能够寻得太子的下落，他们还有机会，在她抓到狐狸尾巴之前将目标除去。

　　安乐又莫名燃气了希冀来，渴望暗卫可以给今夜的沉痛和绝望带来好消息，从而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四更时分，暗卫头领空手而归，给她带来了人去楼空的凶讯。深夜勉力支撑的她再次跌坐在了坐榻上，还是凌云虚扶了一把，她才不至于失态：

　　“怎么会这样？！”

　　“属下不知，今夜我们突袭那里，确实屋中无人，但院中却有居住痕迹，我们猜测，他们只是偶然出门，没有归家罢了。”

　　听完他的推测，安乐复又站起身来，几乎是疯魔地低声嘶吼道：

　　“那就去等着，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暗卫似乎也被公主身上用高贵压抑的怪兽给惊到了，与公主共事的日子里他也算是对她的本性有所知悉，此刻还是震惊于矛盾的深刻，像是扒掉了穿在身上的伪善人皮，露出鸠占鹊巢的如鬼怪恐怖的里子来。

　　他一面感慨于皇室之人的可怕，一面对公主的诉求连声答应下来，只求快点逃出这魔鬼的巢穴去。

　　凌云洞察到了他的心思，又回头看了眼情绪隐隐有些崩溃的公主，无声地示意他速速离去，也别在这里继续搅动公主难安的思绪。

　　这晚，公主房中的烛火彻夜未熄。

　　—

　　几家欢喜几家愁。

　　慕云瑠本来应该是欢喜的那个，她昨夜终归将心中的那番话说出了口，也和慕钰真正地心意相通，还得到了他不会离开的承诺，按理说，她是欢喜的。

　　可现实是身体上某个部分的疼痛和身边人脸上飨足的表情又在暗戳戳地提醒她：她还是太纵容他，也太纵容自己了。

　　呆呆思索的这片刻功夫，不知何时起床的慕钰又黏腻地贴过来，亲吻过她之后又搂抱住她，身子放松下来，将不容忽视的重量置于她肩上，嘴唇娴熟又自然地贴到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娘子，真的不再睡会儿吗？”

　　他口中的热气呼在她身上，将她拽回到那个荒唐的夜晚，又让她回想起手中和身体某处的濡湿和黏腻。

　　慕云瑠登时尴尬起来，身上也泛起了细碎的鸡皮疙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身后的人。

　　慕钰则表现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轻言细语地问她可还需要再休息一会儿，他去找掌柜要点饭菜过来，她在床上吃就好。

　　她机械地点头，慕钰也没再多说什么，轻笑一声就径直出去了。

　　雅间的门方一合上，慕云瑠就像是鸵鸟一般将头重新埋回了被子里，她未曾想到事情会变成昨晚那样，在最初的羞涩之后，随即涌起的是无边无际的甜蜜和充盈的满足。

　　慕钰从房中离开去讨要饭食的路上，他路过观景连廊时，下意识地朝着岸边看了一眼，意外地瞧见了一个“熟人”。

　　他在和慕云瑠在樊楼用餐时便察觉到了暗处时有时无的窥探目光，那目光显然是从对桌那个一身江湖侠气的女人身上发出的，不过好在那目光不包含凶残的恶意，而多是急切的探究和不知从何而来的疑惑。

　　她是冲着他来的。

　　此刻再看到岸边的人时，他再次确信了这个判断。

　　那人不错目光地看着船舫，时至正午，船家驱动着这个庞然大物渐渐向岸边的码头驶去，两人之间相隔的距离算不得远，目光相接的那一刻，慕钰清楚地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无声地对自己说了什么：

　　来找我——

　　慕钰解读出那句话之后，也了然地颔首，他知晓她就是揭开他身世和过去的线头，他已然决心要找回全部的过去，要顺着记忆之树旁边狭窄又凶险的阶梯向上攀爬，必然不可能放弃如今送上门来的机会。

　　他取到饭菜后，端着托盘回到了房间。一推开门，就看到慕云瑠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窗前的矮桌前，单手托腮，正投入地观望窗外的景色。

　　见他回来，露出甜美的笑，轻快的话语也透着上翘的尾音来：

　　“你回来了～”

　　慕钰被她勾地又心神一动，端着托盘的手差点没有拿稳，还是他理智回归时堪堪稳住的。

　　“娘子，怎么不再睡会儿？”

　　他将饭菜放在小桌上，视线一直没有从她身上下来，不放过她每一分细微的反应：

　　他的娘子真是太惹人爱了，他想。

　　慕钰也学着方才她的模样，单手托腮，也直勾勾地看她悠然地吃饭。

　　窗外，岸边的景色渐渐放大，他甚至能看到树杈上鸟窝中被遗落下的绒毛，也不知它们相偕飞去了何方。

　　慕钰忽然觉得：这场意外又刻意的旅行，当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