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岁暮阴阳催短景

3、章回三

　　引魂香的紫烟在空气中缠成细缕，黑袍人嘶哑的声音接着从斗篷阴影里钻出来，像磨过粗砂的铁器，明明平静无波，却莫名让人觉得冷得发沉：“半年前巷口给你引魂香的时候，你似乎没这么多心思盘问。”

　　祁墨握着白玉骨扇的手猛地收紧，扇骨硌得掌心发疼。

　　他抬眼望去，对方斗篷边缘的金线在光下泛着冷光，连一丝眉眼都不肯露。

　　这半年来，他无数次回想那个雨夜。黑袍人突然从巷尾阴影里窜出来，一把将引魂香砸在他怀里，只丢下一句“能帮你”，便消失得没了踪影。如今这人又突然冒出来，还在梅子矜的梦里动了手脚，说又说不清，问又问不出，像团甩不开的雾，缠得他心烦。

　　“半年前我以为是捡了个便宜，如今倒觉得是惹了个麻烦。”

　　祁墨的声音也冷了几分，任他过去性子再好，经历了这么些年的磋磨也已然对世事心灰意冷，处理起琐事也没了温声细语的心力。骨扇“唰”地一下展开，扇面上的墨竹在光下晃出锐利的影。

　　“扔我香的是你，在梦里动手脚的也是你。你到底是谁？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专门管我这半废人的闲事吧？”

　　说到“半废人”三字，祁墨忍不住自嘲一笑。

　　黑袍人沉默着，指尖在斗篷下摆蜷了蜷，又很快松开。

　　他站在紫烟里，像尊没了温度的石像，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里裹着不易察觉的滞涩：“半废人？你若真就此认了，就不会还守在这尘世，天天找那被梦魇缠上的凡人。”

　　他顿了顿，目光似是落在沉睡的梅子矜身上，不知是不是祁墨的错觉，只觉那方才还冷然入骨的声调似乎都稍稍缓和了些：“她因梦而生的执念积聚沉重，足以补你一部分散掉的法力。你总不能看着自己连入梦的本事都没了，真的沦落成一个没有了内丹的废人吧。”

　　“你知道我的内丹？”祁墨的气息骤然冷了下来，扇面上的竹影仿佛都凝了霜。

　　内丹是他的逆鳞。

　　当年驱妖之战，他为护昆仑众妖与捉妖师战至昏迷，最后的印象便是那似乎已然隐隐有了崩毁迹象的内丹，醒来后却没料到内丹不知为何直接不翼而飞，导致他的法力也跟着渐渐开始散成了流沙。

　　眼前这黑袍人，到底知道多少？

　　黑袍人似乎没察觉他的怒意，依旧是那副淡漠模样，只是声音低了些：“我不是要揭你的伤疤，只是想告诉你，这是你稳住法力的机会。”

　　他抬起手，被斗篷包裹的指尖悬在引魂香上方，法力一挑，紫烟便绕着他的指尖打了个转，“半年前给你引魂香，是怕你连这点入梦的本事都丢了；如今让你帮她，是怕你再耗下去，连命都保不住。”

　　“怕我丢了命？”祁墨冷笑一声，向前半步，目光死死盯着那片斗篷阴影，“我们素不相识，不过萍水相逢，你为何怕我丢命？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叛逆的锐度，像柄没入鞘的剑。这半年来，他受够了这种被人牵着走的感觉，更受够了眼前这人藏藏掖掖的模样。

　　不，祁墨硬生生板起的神情颤了颤，不如说，早在当初妖族被血洗，自己伤重残喘于世起，自己的内心就已然受够了这无望的世间了吧。

　　他很清楚，不论目的如何，黑袍人的行为目前看来对自己的确实打实的算是帮助，而自己……着实算是迁怒。

　　黑袍人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侧过身，避开祁墨的目光，斗篷下的呼吸似是乱了半拍：“我要的东西，你现在给不了。”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你不用查我的来历，也不用想我们有没有交集。从前没有，以后……或许也不会有。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

　　“不会害我？”祁墨攥紧骨扇，指节泛白，纵使心头已然软了半分，口上的语气也还是强压着那一分冷硬，“连名字都不敢说，连脸都不敢露，你让我怎么信你？”

　　黑袍人沉默了片刻，突然抬手，将斗篷的帽檐压得更低，只留下一道漆黑的轮廓：“信不信由你。”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但你必须入梦，梅子矜的执念等不起，你散掉的法力更等不起。”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突然开始变淡，像被紫烟一点点吞噬。

　　祁墨猛然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缕冷意。

　　而黑袍人的声音还飘在空气中，带着最后一句提醒：“梦里别被她的执念缠上，你耗不起，我……也耗不起。”

　　最后一个字消散时，黑袍人的身影已彻底没了踪迹，只剩下引魂香的紫烟还在缓缓流转。

　　祁墨站在原地，手里的骨扇微微晃动，心里的困惑不仅没有消散，还像潮水般更加汹涌地涌来。

　　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总在暗处帮他？那句“我也耗不起”，又是什么意思？

　　可眼下没有时间让他细想，梅子矜的呼吸突然轻了些，引魂香的紫烟也加快了速度，轻柔地缠上他的手腕，像是在催促。

　　祁墨深吸一口气，收起杂念，指尖再度泛起白光。

　　不管黑袍人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现在，他得先帮梅子矜解开执念，也帮自己守住这仅存的法力。

　　白光融入紫烟的瞬间，那缕烟突然化作丝带，将他猛地拉向梅子矜的梦境深处，连带着他心里的疑问，一起卷入了那片未知的迷雾里。

　　一瞬的昏黑后，抬眼，眼前浮现的便是梅子衿梦中的景象。

　　祁墨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面前屋子的墙皮已经发黄，有的地方还脱了皮，露出里面的水泥，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大半的房间。

　　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上面写着“书籍”“衣物”的字样，箱子盖没有盖严，能看到里面露出的书页和衣角。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桌，是最便宜的板式书桌，桌面已经有些变形，上面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一个“城市文化广场”的设计方案，标题旁边写着两个名字：梅子矜、霍辰。

　　看来，这就是梅子衿过去生活的地方了，祁墨想，还真是和她现在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啊。

　　而不远处，一个穿着浅灰色针织衫的年轻女孩坐在书桌前，祁墨定睛望去，正是三年前的梅子矜。

　　与祁墨认识的他相比，如今的梅子衿无论是面容还是性格作风都看得出几分年轻的稚嫩。

　　她的头发扎成一个低马尾，额前留着薄薄的刘海，脸上没有化妆，显得有些青涩。一双眼睛紧盯着电脑屏幕，眼底满是疲惫，看那眼底淡淡的青黑，应该是熬了很多个通宵，却又不知为何带着一丝期待，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兴许像是想到了方案成功后的场景。

　　她的手指在数位板上飞快地滑动，勾勒出广场中心的喷泉轮廓。

　　喷泉的设计很巧妙，是圆形的，周围围着一圈石雕的莲花，水从莲花的花瓣中流出来，像一串串珍珠。喷泉的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雕塑，是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鸽子，象征着和平与希望。

　　她的动作很专注，连祁墨走到她身边都没有察觉。

　　不，在这由她的梦境构筑的世界之中，祁墨本就只是一个旁观的外来者，梦境之中的存在看不见也摸不着。

　　“子矜，还在忙呢？”

　　一个男声突然从门口传来，径直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

　　祁墨循声回头，正正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迈步走了进来。

　　“怎么，陈深不在？”

　　男人目测大约二十四五岁，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五左右，身材匀称，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嘴角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看起来很阳光。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热粥，粥的香气透过塑料袋飘出来，带着淡淡的米香，还夹杂着些许肉香，许是买了什么小吃。

　　闻着这恍如现实的香气，祁墨只觉自己似乎也多出了些许饥饿感，撩了撩如今梦中宽大的袖袍，盘算起来解决之后今晚吃些什么好。

　　不如，就喝点皮蛋瘦肉粥吧，他记得小区外拐角那家的味道不错。

　　而就在这时，在祁墨法力的融入下，相应的属于梅子衿的记忆也汇入他的脑海之中：这个走近的男人叫霍辰，是梅子矜当时的大学同学兼项目搭档。

　　他们在设计系待了四年，霍辰是班里的优等生，成绩很好，人也很会来事，在老师和同学中间很受欢迎。梅子矜和他是同桌，平时也会经常一起讨论学习，一起做设计作业，毕业后又进了同一家设计公司，成了最信任的搭档。

　　而方才霍辰提到的陈深，则是梅子衿如今正在交往的男友。

　　也算是机缘巧合，除却梅子衿，霍辰和陈深如今也已然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梅子矜听到声音，回头笑了笑，长时间没说话又熬了很多夜的缘故，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霍辰？你不是应该在公司改方案吗？还有，你怎么进来的？”

　　“刚改完，想着你肯定还在忙，陈深又不是个会做饭的，就给你们俩带了点吃的。”霍辰笑笑，又道：“再说，我不来，谁告诉你这个大忙人房门都没关好啊？”

　　“啊？”梅子衿一愣，随后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瞧我，都熬傻了。”

　　霍辰走到书桌旁，把塑料袋放在桌上，打开袋子，取出一盒热粥递到梅子矜面前，“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这是你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我特意让老板多放了点瘦肉。”

　　一旁围观的祁墨凑上去瞄了一眼。

　　嗯……感觉不如街角的那家。

　　梦境中的梅子矜则是笑着接过热粥，说了声“谢谢”。粥还冒着热气，透过纸盒传到她的手上，暖暖的，很舒服。

　　她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看得出粥的味道很好，咸淡适中，瘦肉很嫩，皮蛋也没有腥味。她喝了几口，感觉身上的疲惫消散了不少，眼底的期待也更浓了。

　　“方案怎么样了？”霍辰坐在床边，看着梅子矜的侧脸，语气很温和，“明天就要给总监看了，没问题吧？”

　　“差不多了，”梅子矜点点头，放下勺子，指着电脑屏幕上的设计图，“你看这里，我把喷泉的高度调整了一下，之前设计的太高了，可能会浪费水，现在这个高度刚好，既能保证美观，又能节约用水；还有那边的休息区，我加了几个遮阳棚，夏天的时候大家可以在里面乘凉，遮阳棚的顶是透明的，还能看到天空；还有广场周围的绿化，我选了一些四季常青的植物，这样不管什么时候来，都能看到绿色。”

　　霍辰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屏幕，笑着点头：“挺好的，子矜，你这想法比我好太多了。”

　　语罢，他顿了顿，又说，“对了，明天汇报的时候，我来说方案吧，你这几天熬得太狠了，声音都哑了，好好休息一下。反正方案是我们一起做的，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梅子矜愣了一下，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声音很难听，哑的很，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好，如果明天汇报的时候出错了，就太可惜了。

　　霍辰愿意帮她，她很感激。

　　她以为，霍辰是真心为她着想，是想让她好好休息，却不知道，一场精心策划的背叛，正在等着她。

　　“那……好吧。”梅子矜点了点头，没有再拒绝。

　　她把粥喝完，把盒子扔进垃圾桶，又继续对着电脑屏幕修改方案的细节。

　　霍辰笑了笑，站起身：“那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好。”梅子矜抬头，对霍辰笑了笑，笑容很真诚，没有丝毫防备。

　　霍辰走后，梅子矜又对着电脑屏幕看了很久。

　　她把方案的细节又检查了一遍。从喷泉的尺寸到遮阳棚的材质，从植物的种类到休息区的座椅数量，每一个地方都仔细核对，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关掉电脑，躺在床上。

　　她看着天花板，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她想起霍辰刚才的话，想起明天汇报后可能会得到的认可，想起自己未来的职业规划，心里满是期待。

　　她甚至已经开始想象，方案成功后，她和霍辰、陈深，乃至整个方案计划小组的同事一起庆祝的场景。

　　她不知道，这场看似美好的期待，即将变成一场让她久久无法释怀的噩梦，哪怕是在功成名就后的未来，也难以从中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