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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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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熟悉这种气息的质感了。
在草原上,他见过部落里的坤泽,他们的信香或柔媚,或清冷,但无一例外,都带着一种易于感知的、吸引着乾元去靠近、去占有的特质。
而乾元的信香,则如同烈酒、如同雷霆、如同出鞘的刀剑,充满了侵略性和压迫感。
他自己的信香,是如此清新,如此生机勃勃,却又如此……缺乏防御。
它像一片毫无保留地展露在阳光下的新绿草原,美丽,却也脆弱,随时可能被强大的力量践踏、征服。
一个残酷的、他从未想过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事实,如同北陆最寒冷的风雪,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青阳部的世子,身负狂血的继承人,分化成了……坤泽。
不是能掌控他人、屹立于众生之上的乾元,而是注定要被争夺、被标记、被视为繁衍强大后代工具的坤泽。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感攫住了他。
他想笑,笑命运的残酷玩笑;他想哭,哭自己还未开始就可能已经结束的自由。
草原上兄长们虎视眈眈的眼神,下唐国主意味深长的打量,帝都皇室那深不见底的漩涡……所有这些,都因为“坤泽”这两个字,而变得截然不同。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警惕或怜悯的、体弱多病的幼子,他变成了一件稀世的珍宝,或者说,一个等待被献祭的祭品。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暮色如同墨滴入水,一点点侵蚀着房间里的光线。
吕归尘静静地躺在榻上,望着帐顶模糊的花纹,任由那属于草原的青草信香,无声地弥漫在寂静的空气里。
这气息是他的根,是他的故乡,如今,却也成了套在他脖子上最华丽的枷锁。
暮色更深了,馆驿庭院中的假山怪石渐渐化作幢幢黑影,像是蛰伏的巨兽。
远处隐约传来南淮城特有的丝竹管弦之声,缥缈而虚幻,更反衬出这小院的寂静冷清。
吕归尘的思绪飘回了北陆,飘回了那片生他养他的辽阔草原。
他想起春天里,草甸上会开满星星点点的野花,萨兀勒(母亲)会带着他,辨认哪些草可以治病,哪些花可以用来染布。
那时的风里,就带着类似的气息,只是更加广阔,更加自由。
他还想起第一次见到父亲吕嵩·纳戈尔轰那·帕苏尔时,那位雄狮般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是混合了皮革、马奶酒和权力威压的、属于强大乾元的信香,令人敬畏,也令人疏远。
狂血……坤泽……
这两个词在他的脑海里纠缠不休。
狂血是青铜之血,是屠杀之血,是草原上最暴戾、最强大的力量象征,它本该指向毁灭与征服。
而坤泽,在世人眼中,却意味着孕育与依附。
这两种极端对立的特质,为何会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
盘鞑天神究竟对他有着怎样的安排?
是让他用坤泽的身份去平息狂血的暴虐,还是让狂血的力量去守护坤泽的命运?
他得不到答案。
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在南淮,他有姬野这个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有羽然这个带来欢笑的伙伴,有息衍老师如父如兄的指导。
可一旦他分化成坤泽的消息传开,这些简单的关系,还能维持原样吗?
姬野会怎么看他?
羽然还会毫无顾忌地拉他的手吗?
想到姬野,吕归尘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
姬野是那么骄傲、那么渴望强大的人,他注定要像鹰一样翱翔天际。
而自己,却成了需要被保护、甚至可能拖累他的坤泽。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失落,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敲响了,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敲门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但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吕归尘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全身酸软无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分化消耗了他巨大的精力,此刻连移动手指都感到异常艰难。
“进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脱口而出的嗓音却带着初醒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门被轻轻推开,先进来的是姬野。
他端着一杯水,步伐很稳,但紧抿的嘴唇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走到榻边,没有说话,只是将水杯递到吕归尘面前。
那双总是燃烧着不屈火焰的黑眸,此刻深深地望进吕归尘的眼睛里,里面有担忧,有关切,还有一种吕归尘看不懂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吕归尘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谢谢。”
他接过水杯,水温恰到好处,不烫也不凉。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清冽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他喝得很慢,既是因为身体无力,也是因为需要这点时间来整理混乱的思绪,面对即将到来的、无法回避的现实。
姬野就站在榻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喝水,房间里只剩下吕归尘轻微的吞咽声和两人交织的、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空气中,那股清新如初生青草的信香愈发明显,与姬野身上那股如同铁锈、烈日曝晒过的岩石般干燥而充满潜在爆发力的、属于顶尖和仪的信香隐隐交织。
两种气息本该泾渭分明,此刻却因主人之间深厚的情谊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暂时的和谐。但吕归尘能感觉到,姬野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气息带来任何压迫感。
水杯见底,吕归尘刚将杯子放下,一个红色的身影就风一般地卷到了榻前。
“阿苏勒!”羽然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鼻音,但更多的是急切,“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吓死我了!”
她不顾礼仪地坐在榻边,仔细打量着吕归尘的脸色,想伸手碰碰他的额头,又似乎顾忌着什么,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她背后的翅膀不安地轻轻颤动,显示出主人内心的焦虑。
吕归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安慰她:“我没事了,羽然,别担心。”
但他的笑容苍白而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羽然咬了咬嘴唇,突然问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刻意回避的问题:“阿苏勒,你……你分化完了,是不是就要回草原去了?”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暗流汹涌的心湖。
吕归尘沉默了,刚刚因喝水而稍微温暖起来的手指,再次变得冰凉。
回草原?
是的,按照草原的规矩,他是青阳大君吕嵩最幼小的儿子,是名义上要继承父亲位置的青阳世子。
以前,因为他体弱多病,又远在东陆为质,加上身负不祥的“狂血”,他那几位如狼似虎的异母兄长——大哥吕守愚·比莫干·帕苏尔,二哥吕复·铁由·帕苏尔,三哥吕贺·贵木·帕苏尔,还有那个性格阴鸷的堂兄吕豹子·厄鲁·帕苏尔——虽然忌惮他的身份,但更多是视他为一种潜在的、却并非迫在眉睫的威胁。
一个病弱的、可能随时被狂血吞噬的世子,能否活到继承汗位的那一天都未可知。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分化成了坤泽。
在草原那样崇尚力量、弱肉强食的地方,一个拥有最纯正帕苏尔家族血脉、身负狂血传说、并且是坤泽的世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政治符号。他变成了一种极其珍贵的“资源”,一个能够诞下最强壮、最有可能继承狂血血脉的子嗣的“容器”。
他的兄长们,还有草原上其他部落的豪酋,看他的眼神将彻底改变。
那不再是看一个弟弟或竞争对手的眼神,而会是狼群审视落入陷阱的珍贵白鹿,苍鹰盯上毫无反抗之力的雪兔,是男人看待一个绝世美人、并且是关乎权力传承的美人的眼神——充满了贪婪、占有欲和势在必得。
只要没有强大的乾元出现,坤泽最终也只能选择依附于强大的和仪甚至普通人,尽管他们根本无法真正缓解坤泽周期性爆发的、痛苦的情潮。
但在草原的逻辑里,掌控了坤泽,就等于掌控了未来可能出现的、拥有最优秀血脉的继承人。
他会被争抢,会被囚禁,会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筹码。
他向往的那片生养他的自由草原,此刻在他眼中,已然变成了一座华丽而冰冷的黄金牢笼。
看着吕归尘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羽然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残忍的问题。她慌忙道:“对不起,阿苏勒,我……”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敲响。
这一次的敲门声清晰、规律,带着一种属于成熟女子的沉稳与克制。
不等屋内回应,门被推开,苏瞬卿缓步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面容依旧美丽温婉,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姬野和羽然,最后落在吕归尘身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关切,有怜悯,但更深处的,是一种吕归尘熟悉的、深沉的痛惜,仿佛在看一个即将步入既定悲剧命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