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尘上苏》hylinone871

1、第 1 章

　　意识，像一缕游离于九天之外的孤烟，在无垠的虚空中漂浮。
　　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仿佛成了一颗被剥去了所有外壳的灵魂内核，赤裸地暴露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隙里。

　　他最后的记忆定格在羽然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
　　她的惊呼声似乎还在耳膜深处震颤，那双总是闪烁着阳光和狡黠的金色瞳仁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填满。
　　他想对她说“别怕”，就像在南淮城的每一个黄昏，她拉着他和姬野爬上高高的屋檐看日落时，他总会下意识地护在她身后那样。
　　但剧烈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痛席卷了他，那痛楚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骨骼、骨髓里迸发出来的，像是有无数细小的火焰在血管里奔腾、咆哮，要将他这具本就孱弱的身躯彻底撕碎。

　　黑暗吞噬了一切。
　　但这黑暗并非纯粹的寂灭，它是有生命的，流淌着光怪陆离的色彩。

　　他“看见”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人形从虚无中奔跑而过，那身影轻盈如鹿，带着一种古老的悲伤。
　　紧接着，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蓝，那是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只在父亲和老师的描述中存在的海洋。
　　一个矫健的身影跃入海中，上半身是模糊的人形，下半身却拖着一条闪烁着磷光的巨大鱼尾，是鲛人吗？
　　天空中有羽翼展开的阴影掠过，比羽然那对洁白羽翼更加巨大、更加苍劲，是属于真正羽族成年战士的翅膀。
　　铛——铛——！
　　沉重的打铁声震耳欲聋，一个矮壮如铁砧的身影，在飞溅的火星中，举着一柄仿佛能开山裂石的巨锤，反复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顽铁。
　　然后，是一匹神骏的、鬃毛如云的战马，马背上依偎着一个女子的侧影，风姿绰约，虽面容模糊，却让吕归尘的心底莫名地泛起一丝涟漪，那是一种超越了视觉的、直击灵魂的“美”的感受，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关于温柔的想象。

　　这些幻象如同破碎的镜片，飞速旋转、碰撞，最后在一片刺目的光芒中，凝聚成了八个硕大无朋、结构奇古的字，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他的意识深处：

　　燹 - 晁 - 贲 - 胤 - 燮 - 晟 - 端 - 徵

　　它们静静地悬浮着，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由星辰勾勒，散发着冰冷而威严的光芒。
　　吕归尘凝视着它们，感到一阵眩晕。
　　他认得这些字，这是跨越了数百年、主宰着东陆大地命运的皇朝姓氏。
　　从席卷天下的燹朝，到如今统治着天启城的徵朝，每一个姓氏背后，都是一部浸透了鲜血与荣耀的史诗。
　　可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他濒死的幻觉里？

　　他试图移动，试图醒来，却发现自己连“试图”这个动作都无法完成。
　　他没有手脚可以驱使，没有眼皮可以抬起，甚至感觉不到呼吸的存在。
　　这是一种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状态，死亡或许还有安宁，而此刻，他是被囚禁在了生与死的夹缝之中。

　　‘盘鞑天神啊，’他在心底无声地祈祷，‘您是收走了您迷途羔羊的灵魂，还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您不忠的子孙？如果这是我的终点，请赐予我平静。如果这不是，请告诉我，我该去往何方？’
　　虚无中，没有回应。只有那八个字，如同八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他这个渺小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层层迷雾，像是一根细弱却坚韧的丝线，开始牵引他下沉的灵魂。
　　“吕归尘。”

　　那声音遥远而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是谁？是老师在呼唤他吗？
　　是那个在南淮城里，教会他剑术，也教会他东陆礼仪的息衍将军？
　　还是……

　　“吕-归-尘！”

　　声音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这语调……是姬野！
　　只有姬野，才会用这样直接、甚至有些粗鲁的方式喊他的名字，不带任何尊称和敬语，却蕴含着比烈酒更醇厚的关切。

　　“吕—归—尘！！”

　　第三声呼唤如同惊雷，在他混沌的识海中炸响。
　　伴随着这声呼唤，一种强烈的牵引力从下方传来，他感觉自己正在急速下坠，脱离那片虚无的领域。

　　紧接着，另一个更加清脆、带着哭腔的声音切入：“阿苏勒！”
　　是羽然。
　　这一声“阿苏勒”，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与真实世界连接的门扉。
　　南淮城的阳光、桂花树的香气、姬野倔强的眼神、羽然欢快的笑声……这些记忆的碎片汹涌而至，将他牢牢包裹。

　　房间外，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息衍的手稳稳地按在姬野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少年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燃烧着焦灼的火焰，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里面的情形。

　　“他快醒了。”息衍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判定。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不像姬野那样情绪外露，但紧抿的嘴角和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忧虑，揭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吕归尘不仅仅是下唐国的客人，青阳部的世子，更是他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学生。
　　这次突如其来的分化，凶险异常，远超常人。

　　苏瞬卿站在羽然身边，轻轻揽住少女单薄的肩膀。
　　羽然那双美丽的翅膀因为紧张和恐惧而不自觉地微微张开，闪烁着不安的光泽。
　　苏瞬卿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担心，熬过去，完成分化就好了。这是每个特殊体质的人都必须经历的坎。”

　　“那……那阿苏勒他会分化成乾元吗？”羽然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一丝希冀。
　　在她简单的认知里，强大的乾元之身，或许能更好地保护阿苏勒那过于善良和柔软的心。
　　而且，乾元意味着力量和自主，总能比和仪或坤泽有更多的选择。

　　息衍的目光扫过羽然，又落回房门上，缓缓摇头：“说不准。狂血体质万中无一，它与分化的关联，古籍中也记载甚少。一切只能看盘鞑天神和他自己的意志了。”
　　就在这时，息衍的鼻翼微微翕动，脸色骤然一变。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气息。
　　那气息初闻时，像是雨后草原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泥土的腥甜和生命的芬芳；再细品，又仿佛有清晨露珠挂在草叶尖上的清冷，以及阳光下广袤草海随风起伏的辽阔与自由。

　　这是信香！
　　分化即将完成的标志！

　　而这信香的属性……
　　息衍与苏瞬卿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沉重。
　　这种纯粹、清新、充满生机却又隐含着一丝脆弱气息的信香，绝非霸道强势的乾元所有，更非平和普通的中庸之姿。

　　“我们退出去。”息衍当机立断，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他必须立刻隔绝这里，任何外来的乾元信香，哪怕只是无意中路过，都可能对刚刚分化、极不稳定的新分化者造成不可预料的冲击。

　　“哎？”羽然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疑惑地看向息衍。
　　苏瞬卿却立刻明白了息衍的担忧，她用力握了握羽然的手，低声道：“走，听将军的。”
　　她半强制地拉着一步三回头的羽然，与息衍、姬野一起迅速退出了房间所在的小院，并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院门。

　　姬野挣扎着回头，还想说什么，息衍厉声道：“姬野！不想害死他就忍住！你现在进去，你的信香会刺激到他！”

　　姬野猛地顿住脚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但他终究没有再往前一步。他只是像一尊石雕般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用全身的意志力对抗着本能中想要冲进去守护挚友的冲动。

　　房间内，吕归尘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长时间的昏迷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过了好几秒，才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
　　他首先看到的是头顶熟悉的、绣着繁复蔓草花纹的帐幔，这是他在下唐国馆驿中的房间。

　　然后，一股无比清晰、无比亲切的气息包裹了他。
　　那是草原的味道。

　　不是战场上铁蹄践踏后混合着血腥的草屑味，也不是秋季枯黄衰败的苍凉，而是初春时节，冰雪消融后，第一茬嫩绿青草破土而出时，散发出的那种带着泥土芬芳和无限生机的气息。
　　这气息纯净而温暖，丝丝缕缕地沁入他的心脾，抚平了他血脉中残余的灼痛，也让他漂浮不定的灵魂终于找到了锚点，缓缓落回了这具真实的身体。

　　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到了棉被柔软的触感；他深吸一口气，肺部传来微微的刺痛，却让他无比安心——他还活着。
　　但这股属于他的气息，这烙印在他灵魂深处、名为“信香”的印记，所指向的方向，却让他刚刚回暖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