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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旁观者[陈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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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与发现宋冬逸谈恋爱,是在一个午后。
他前晚熬了通宵,正利用午休在工位上补觉。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有人在打电话。
“嗯?”熟悉的男声听上去有些无奈,“知道了,我很快就回去。”
“你别做,等着我回去。”
“饿了你就先买点什么吃。”
“嗯,那你想吃什么?”
“好。”
陈与睁开眼,迟钝地思考着,队里一帮粗老爷们儿,是谁说话这么温柔。
一阵脚步声走来,他猝不及防和声音的主人对上眼。
“逸、逸哥。”陈与睁圆眼睛,困意顿消。
宋冬逸几乎是立刻皱紧眉头,带着些敌意盯着他:“你怎么也不出个声。”
语气带着明显的责怪。
“我,我什么也没听到,哈哈,我刚睡醒。”陈与尴尬地摸摸后脑勺。
宋冬逸脸色僵硬地走开。没再多说。
陈与望着他背影,不由得惊叹。
这位前辈,能力出众,模样也扎眼,是队里唯一敢呛肖队的人。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冷,难接近。陈与入队几个月,跟他讲过的话屈指可数。
他居然会谈恋爱。
“真的假的?”陈与语气怪异地喃喃。
翌日早会,陈与写的侦查方案被肖凛批得一无是处。他叹着气回到办公室,宋冬逸看了他一眼。
陈与冲他点点头,而后回到工位,琢磨了一早上怎么重写这个方案,一点头绪都没有。要是去问肖凛,只会被骂废物。
他的目光落在宋冬逸身上。
为什么逸哥很少被骂呢?都是人写的东西,怎么就他陈与写的是垃圾?
他起身打算请教。刚靠近,宋冬逸就敏锐地锁上手机屏幕,像怕被看到什么。
“逸哥,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转过头:“什么?”
“工作上的事……”陈与鼓起勇气开口,没想到宋冬逸意外地耐心,不仅指出问题,还毫无保留地分享了思路。
“我的妈呀你真是大好人啊!”陈与一边狂记笔记一边直白夸赞。
宋冬逸不自在地斜他一眼:“总之,大概就是这样。”
“谢谢你,以后你就是我大哥。” 陈与感激涕零。次日拿着新方案提交,肖凛罕见地只骂了句:“脑子终于开窍了?”
“啊!”陈与身心愉快地走出会议室,“什么嘛,居然这么简单!”
他乐不可支地放下材料,打算去食堂。经过大厅时,看见个漂亮女生拿着保温桶在和前辈说话。
他凑上前打招呼:“怎么了陈哥?”
“这美女找宋冬逸,”陈哥目光胶着在对方身上,“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我是他…”女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逸哥在办公室呢。我带你去?”陈与热情地说。
“谢谢你。”她对他一笑。
陈与心里一动,有些臊地抓了抓脸。
正是午饭时间,办公室里就三两个人,瞧见漂亮女人,一个个瞪圆了眼睛,放肆地打量着。
宋冬逸诧异地盯紧她,连忙走过来,一手不动声色地隔开了陈与,高大的身躯帮她隔绝了办公室里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
“你怎么来了?”他语气带着几分责怪。
“我做了……”
“你先跟我过来。” 他打断她,拉着人迅速离开。
同事们立刻围上来:“哪来的美女?”
“我靠,身材够劲。”一个说话没分寸的前辈评价。
“啧,别瞎说,逸哥听了要找你麻烦。”陈与受人恩惠,下意识帮他说话。
“什么意思?他女朋友?”
“卧槽,深藏不露啊?!”
“行了行了别看了,都走远了。”陈与推着同事往办公室里塞。
“真是他女朋友啊?死小子,哪来的福气。”
“这他妈要给我谈上,我能三天三夜不出门。”
“哎别开黄腔了。”陈与劝阻道。
好不容易让这群狼安稳地坐定下来,他朝食堂走去,不由得四下寻找那两人的身影。果不其然没找着,他默默坐下吃饭。
警队里一帮男的,二十多、三四十多岁的都有。
一群男人在一起,除了工作,聊得最多的就是女人,肖凛在还好,没人敢闲聊。他要不在,大家工作压力大了,就好聊些女人。
哪家足浴店的女人手法好啊,和老婆的性生活啊,都拿出来做谈资。
但是宋冬逸除外,从来不爱掺和这些话题。有时队里几个没分寸的聊得太黄了,还会被他委婉劝止。
逸哥女朋友,真不错啊。可惜名花有主了。
思及此,陈与没滋没味地咬了一口鸡腿。
这件事后,他再没见过那个女生。随着关系熟络,他壮着胆子问过一次。宋冬逸只说她学业忙。
陈与这才知道宋冬逸谈的是大学生,惊得下巴都快掉了。难怪这么宝贝呢。
刑侦队案情复杂,几次抓捕行动中,陈与多次被宋冬逸所救。被他那种无私的光环笼罩,陈与既感激又敬佩,真心将他当成了兄弟。
冷漠的宋冬逸也感知到这份善意,偶尔会问他一些“女朋友生气了该怎么哄”的幼稚问题。
平淡温暖的日子持续了一阵。
队里来了位大有来头的关系户,姓温,非专业出身,水平不行却偏爱指点江山。脾气火爆的肖凛碍于领导面子,竟也忍了下来。
陈与乐得看队长吃瘪。谁知这位温大少杠完肖队,还要杠宋冬逸。
明眼人都看得出宋冬逸的方案最好,大家却不得不恭维温大少。宋冬逸对出风头没兴趣,但极度反感有人拉低工作效率,两人摩擦日渐增多,渐渐水火不容。
平静在一个下午被打破。肖凛拿着电话,脸色凝重地进来,让宋冬逸去医院一趟。
陈与问是什么事,肖队只摆手不言。宋冬逸回来后,面对询问也只是淡淡一句“没事”。
之后队里一切如常,宋冬逸依旧会和微信置顶的【余未】聊天。陈与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三个月后,工作狂宋冬逸突然请假一周。陈与只知是高烧,再问,宋冬逸便闭口不谈。
再见面时,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憔悴,只说是久病未愈。
工作照旧,只是陈与很快察觉,以往准点下班陪女友的宋冬逸,开始日日夜夜泡在单位。
一次,他打趣道:“不回去陪你女朋友吗?”
宋冬逸指尖一顿,停在键盘上,迟迟没有打下下一个字。良久,他敛下眼皮,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分了。”
陈与怔在原地,惊讶使他忘记了思考,话不经大脑就问出来:“怎么会?不是都快结婚了吗?”
宋冬逸眉间疾速抽动,下颌紧绷,闭了闭眼。
他什么也没说,但陈与瞬间感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宋冬逸没有像往常那样说“没事”,只是沉默。
这天以后,陈与不再问关于余未的事情。
宋冬逸则是变得比从前更有距离感,身上那点鲜活的人气仿佛一夜散尽,每日游走在队里和家中,甚至更多时候就睡在单位。
如同行尸走肉。
不,是冰冷又散发着悲痛的尸块。
陈与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但又怕提到某个人,再次伤到他。但他猜,多半是女方提的分手。
“没见过逸哥这个样子。”陈与刻意在肖凛面前提起,想探听消息。
对于宋冬逸忽然沉迷工作的行为,换作往常,肖凛应该很高兴。但他却一反常态的平静。他一定知道什么。
但任陈与怎么旁敲侧击,肖凛的嘴都像被缝死了。
半个月后,队里到大学办安全讲座。原本定下肖凛和宋冬逸,宋冬逸却死活不去,临时换成了陈与。
偌大的讲堂上,陈与一眼就看见了余未。他突然明白了宋冬逸不愿意来的原因。
讲座中途,身边坐下个人。陈与瞥过头,震惊地瞪大眼。宋冬逸面如死灰地坐在他旁边。
“不是说不来么?”他低声问。
“师父让我送资料。”宋冬逸把资料递给他,眼也没抬。
“好吧。”
出于对兄弟恋情的遗憾,陈与没办法不在意余未,时不时往那边投去视线。
他很快发现,余未边上坐着个男的,不时贴在她耳边说话,言笑晏晏,两人似乎关系不错。
不是吧?这才分手几天啊?
陈与后槽牙咬紧,心里愤愤不平。余光里的宋冬逸却只是低垂着眼睫,仿佛未见。
没看到也好。省得扎心。
一场讲座结束,陈与揪心于别人的恋情,心不在焉,频频念错词。散会时,他整理着材料,目光不由自主又追过去。
拥挤人群中,那男的搂着余未的肩,护着她往西门去了。
“啧!”陈与气得站起,材料重重拍在桌上。
一只手按上他肩膀,声音很淡:“你干什么。”
陈与恨他这过分的好脾气,气愤地想骂他几句,一转头,却见他弓着背,微微垂头,眼尾竟泛着红。
他察觉到陈与的视线,立刻起身,背对着他径直走向东门。
“我操了我真是!”陈与一把揉乱头发,百般滋味拥堵在心口,不得发泄。
没几天,一次追捕行动中,宋冬逸与歹徒搏斗重伤,陈与赶到的时候,他满脸血,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陈与护着他上120,随后去他家中,帮忙取换洗衣物,无意中发现了一瓶药。
比克恩丙诺片。
很熟悉的药品名。他用手机一查,指尖止不住地颤抖。联想到数月前那个下午,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他立刻致电肖凛求证。电话那端的沉默,给了他答案。
回到病房,宋冬逸正低头看手机,察觉他靠近,立刻锁了屏。
陈与把药扔到他面前,质问道:“为什么瞒着我?”
初秋午后,金色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却融不化他周身一丝冷意。
陈与看着他眉头新添的伤口和缠满绷带的背,鼻子一酸,突然很想哭:“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啊?!”
他一动不动,像尊沉默的佛像。直到陈与激动稍平,都未发一言。
“她知道么?”陈与轻声问。
“别问了,出去。” 他声音冷淡,拒人千里。
几个月后,因宋冬逸近乎自毁的加班,队里破案率飙升,肖队获了表彰,同事们纷纷恭维宋冬逸。
全队上下,唯有几人高兴不起来——宋冬逸自己,知情的肖队、陈与,以及那位温大少。
宋冬逸无意间抢尽风头,温大少连日找茬,他都置若罔闻。陈与知晓内情,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肖队说过,宋冬逸的情况本可长期休假,是他自己不肯。这种带着微末求生欲的自我消耗,令人心惊。
陈与宁愿他能发泄出来,骂几句也好,至少像个活人。
可惜温大少一无所知,只当宋冬逸目中无人,变本加厉地试探他的底线,甚至辱及他早已过世的家人,宋冬逸依旧毫无反应。
这天,办公室里几个男人聊着荤话,愈发起劲,被宋冬逸冷声打断:“够了。”
众人霎时噤声。
姓温的路过,熟悉地开腔找茬,他踱到宋冬逸工位旁,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半个办公室听见:“宋冬逸,你装什么清高?”
他嘴角扯出一个下流的弧度,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宋冬逸放在桌角的手机,微信聊天背景曾是余未的照片。
“就你那个学生妹女朋友,看着清纯,私底下不知道多喜欢含男……”
“砰——!”
一声骇人的巨响炸开。
陈与甚至没看清宋冬逸是怎么起身的,只看到姓温的整个人像破布口袋一样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办公桌沿,又软软地滑落在地。
一颗带血的牙齿,混着惨叫,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姓温的懵了一瞬,随即被剧痛和羞辱点燃,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反击。
可宋冬逸根本没给他机会。
他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几乎将人提离地面,另一只拳头带着风声,再次狠狠砸下!
“别打了!”
“逸哥!住手!”
同事们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想拦住他。可此刻的宋冬逸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所有靠近的人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挥开、格挡出去。
发狠的殴打声不停响起,起初还伴随着姓温的嘴贱声,逐渐的就只剩下拳拳到肉的声音。
陈与瞅准时机,从背后猛地扑上,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的右臂,死死箍紧。
下一秒,他浑身一颤。他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的手臂,那绷紧如铁的肌肉,正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那不是打人者的狂暴。
而是一个失去一切的人,无声的悲鸣。
“逸哥……”陈与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像在替他难过,手臂箍得更紧,“别打了……这样不值得。”
宋冬逸的动作停滞了。
他就那样僵持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喘/息粗/重得如同濒死。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人一眼,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空茫一片,仿佛所有的光和热,都在刚才那场爆发中燃尽了。
后来,陈与才知道,就在打人事件后不久,医院那边传来了消息。
一场荒唐的乌龙,一次迟来的更正——HIV,误诊。
陈与想象不出宋冬逸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怎样的心情。
肖队只说,宋冬逸在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对着那张改写一切的通知书,沉默地坐了一夜。
健康失而复得,可他推开的人,毁掉的前程,却再也回不来了。
处分最终下达:停职半年,之后是半年的待岗。
宋冬逸像是彻底人间蒸发,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了。
直到一年后,陈与才从肖队那里,得知他被调任青湖派出所。
再次见到宋冬逸,是在青湖派出所的办公室。彼时陈与已是肖凛正式的弟子。
而宋冬逸,比他记忆中那个“冰冷的尸块”有气色得多,不仅能正常地交流,眉眼间甚至有了些浅淡的活人气息。
陈与心里正为他感到欣喜,目光一转,落在他身旁那个穿着警服、眉眼灵动的女警身上。
他一时看得有些发愣。
肖队抬腿踢了踢陈与:“死小子,看呆了啊。”
陈与连忙收回视线,不好意思地连连道歉,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心里那份关于兄弟终于“活过来了”的笃定里,又掺进了一丝五味杂陈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