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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高墙下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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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大楼的白炽灯在夜里显得清冷又刺眼。会议室里坐满了各部门负责人,文件翻页声像被压低的潮水,涌来又退去。
赵庭川,五十五岁,国家安全委员会副主任,也兼任市政公共安全项目的分管领导,坐在主位。深色中山装,衣襟笔挺,鬓角已有些许霜色,却更衬得神情沉稳。他负责的,正是这几年全市最庞大、最敏感的采购工程——监控摄像头、智能门禁、应急通讯设备和人脸识别终端的引入与布设。
这场闭门会议,目的只有一个:应对舆论。近来有媒体点名供应商,质疑采购流程不透明。
“监督是必要的。”赵庭川翻过一页文件,语调平缓,“我们的工作要经得起对照,信息要能被验证。合同要透明,账目要严谨;质疑要有回应,报告要能公开。公开透明,程序合规,才能真正经得起监督。”
前排的审计科长立刻点头:“我们会再核一遍账目,确保数字没有歧义。”
宣传处长小心补充:“媒体可能会继续追问,我们的对外口径要完全一致。”
设备管理处副处长附和:“可以解释为紧急采购背景下的流程加快,强调安全优先。”
赵庭川抬眼,神情镇定:“对。遇到质疑,不要推诿,也不要含糊。数据对得上,流程合规,这是底线。所有对外回应统一一句话——依法依规,公开透明。”
说到这里,坐在后排的宣传处长起身,把一份最新整理的舆情简报放到桌边:“这是最近监测到的媒体名单,主要是几家新闻网站和自媒体账号。”
纸面洁白、墨迹新鲜。
赵庭川并未立刻翻开,只用指腹按住纸角,语气温和:“先按程序办事,信息保持一致。名单我留着,各位抓紧落实。”
会议在低声的记录与附和中持续了一段时间,等人群散去,赵庭川才起身,走到窗前,俯瞰夜色。玻璃上映出他整齐的发际与淡淡的眼纹,像一张被岁月磨得平整的名片,良善、可靠,几乎无懈可击。
过了一会,赵庭川收回目光,手指在窗框上停顿了一瞬,指尖轻轻摩挲过冰凉的金属,眼神却落向放在桌上的那本《舆情简报》,似乎在衡量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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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渐渐归于静默。挂断后,许岁在街角站了几分钟。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街道并不喧闹。她心里清楚,今天没有人跟着自己,可危险并不会因为一时的安静就消失。
包里那张写着“天石基金会联系人”的纸像一块烫手的铁——她迫切的想要印证什么。能立刻对上号、把这些信息拼进证据链的,只有影。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去安全屋。
不只是为了证据,也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心理上的缓冲。在自己家里,她无法彻底放下防备;而在影那里,至少有人能和她一起承担风险。
她没有直接走向大路,而是绕过报社后方的巷子,走了两条小街,才招了一辆车。两公里后,她在车上付了现金,又换乘另一辆,目的地报的是一个并不显眼的路口。她有种习惯:每次都在心里默数,转弯几次、灯过几盏。仿佛数字能让心跳慢慢稳定下来。
公寓楼不算新,台阶斑驳,扶手漆面裂开,起了蜿蜒曲折的纹路。慢慢上到五层,她按了一下藏在“福”字背后的门铃。
门从里面开了。
影侧身让开,没有多余的寒暄。屋子里依然只有主机风扇的嗡嗡声,电脑屏幕和厨房的灯光把空间切成了两半。空气里混合着咖啡香和饭菜味,桌上摆着大大小小还冒着热气的外卖盒——这让原本冷清的地方,多了一点人气。
“路上还顺利吗?”影轻轻地问。
“算顺利吧。”许岁把肩上的包放下,顺势靠在沙发一角,语气里还带着一点余劲未消的紧绷感,“我绕了两条路才打车,又临时换了一次车,才觉得踏实些。”
影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眉眼间的倦意,便开口道:“先去洗个手,吃点东西再说。” 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自然关心。
许岁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心口那股绷着的劲儿终于松开不少,涌上来的却是一种久违的暖意。
等她回来时,影已经把外卖拆开,几份菜摆在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汤,红烧肉切得大块油亮,青椒肉丝颜色鲜亮,还有一份清炒小白菜。两份米饭静静躺在塑料盒里,却显得让人格外有食欲。影把筷子和纸巾放到她手边,又把那碗汤推过去:“先喝点热的。”
许岁低头抿了一口,许久没吃正餐的胃里顿时暖了一些。她把那张折得很规整的纸条推过去:“这是天石基金会的联系人。梁志远。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新闻报道,当时他代表基金会出席捐赠仪式。”
影抬眼:“什么捐赠?”
“校园安防设备。”她答得很快,“监控摄像头、门禁系统、应急对讲机……一整批。我去现场采访,稿子里只写了‘基金会关心教育、守护校园安全’,但我顺手把经手人的联系方式和校方负责人的名字记了下来。”
影点开电脑,把梁志远的名字输入数据库。屏幕闪了一下,一条新的线被点亮。
“在这。”他转过屏幕,“梁志远和那家壳公司法人,在同一天签过工商登记。。而他签收的那批捐赠设备,型号和数量,正好和政府采购台账里的缺口对应。”
许岁怔住:“也就是说,政府花钱买的设备,被挪走一部分,再由基金会换个身份送出去?”
影点头,语气比往常多了几分耐心:“没错。你的旧报道,把‘账面缺口’和‘捐赠现场’拼到了一起。这是第一个能拿出来说服公众的完整环节。”
许岁抿了抿唇,忽然有点讽刺地笑了一声:“当时我还觉得自己写的是一篇正能量的新闻。”
影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现在看,这就是你留下的最重要的证据,但我们仍然需要核实具体数字。”
说着,他又夹了一块肉放进她的饭盒,“多吃点,你今天忙到现在没吃几口东西。”
许岁怔了一下,本想拒绝,却还是默默把那块肉吃掉了。唇角沾上一点油光,她自己没注意,影递过一张纸巾。她接过去,心里忽然有些乱。
两人之间没再多说什么。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和屏幕上不断生成的新线,像一道道将真相勾勒出来的笔画。
他们把下一步的分工写在便签上——
她负责联系校方负责人,走公开路径;
他负责追内部邮件和域名,做证据备份。
便签贴在屏幕旁,光照得字迹清清楚楚。
屋子安静下来。外卖的余香还在,灯光暖黄,电脑风扇低鸣。那一刻,冷清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细小却真实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