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证》氰化警长

1、车祸

　　星城市中心，星期一早晨八点二十分。

　　晴华区的主干道上车水马龙，此时正值早班高峰期，天已大亮，目之所及皆是络绎不绝的人群，以及推着小车穿行其中叫卖的早餐摊贩。

　　孟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把车窗摇了上去，包子馒头烧麦的香气被玻璃隔绝在外，不再对她的嗅觉发起冲击。电话那头，局长焦急的催促声顺着掺着电流杂音源源不断地灌入她的耳朵，如同一道催命符:“小孟啊，你到底还要多久才到?人家顾问已经在路上了……”

　　“陆局，我也很想快一点。”孟玖摁下免提，将电话插进手机槽里，警局嘈杂的背景音顿时充斥了整个空间，脚步声与叫嚷声几乎要把车顶掀翻，不用听就知道肯定是她的下属在忙前忙后布置展厅。“您知道现在这个点路上有多堵吗?”

　　前方遥远的红绿灯闪烁了几下，车流开始缓慢向前推进，孟玖捏着方向盘，感觉自己胃里翻江倒海，还要分神回应局长的质问，不吃早饭的报应姗姗来迟，她想打开车窗透透气，又怕外面的气味熏得自己更想吐。

　　“唉。”电话里的女人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无计可施，只能继续进行无谓的催促。“你尽量快点吧，人家刚给我发消息说已经快到了，你至少给我先她一步踏进警局。”

　　孟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电话就已经被挂断，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在耳旁回旋。她只好百无聊赖地敲打着方向盘，祈祷今天的路况能对自己好一点。

　　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分钟，前方道路空出来一大块，前面的车却没有丝毫动作，仍然呆呆地停在原地不动。她顿时一股无名火起，猛按了两下喇叭，毫不意外地收到了前车车主的咒骂，她也不带客气地还以颜色，一时间喇叭声此起彼伏，吵得整条街不得安宁。

　　好在漫长的车流总算有了点动静，开始缓慢挪动起来，不一会孟玖的车便已开到街道拐角处，只要信号灯再变一次，穿过这个十字路口就能抵达警局，总算让她看见一点希望的曙光。

　　陆局长虽然外表慈祥，说起话来也和风细雨，但孟玖在她手底下干了半年，早已清楚她的作风。既然已经下了最后通牒，那这件事要么她顺利搞定，要么工资直接蒸发，没有别的好下场。

　　孟玖，时年二十九岁，星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刚买新车几个月，身上还有车贷要还。唯一的收入便是局里的工资，一旦出了什么差池，无非也就是跟她的宝贝爱车说再见而已。

　　如今要她接待的这位，是全局上下高度重视，也是费尽心思找来的犯罪心理顾问，今天报道入队，预期将对他们刑侦支队未来的破案率有极大提升。

　　孟同志作为这尊大佛未来的直系上司，早在一个月前便被耳提面命不能出任何差错。谁知道上星期警局一大堆文件，件件都要她亲自处理，就算她是神仙也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只能在跑外勤的空余疯狂批阅，忙得脚不沾地，终于在熬了几个大夜后踩着死线忙完，代价是她精神恍惚，此刻属于严重疲劳驾驶。

　　如此压力之下，就算是神仙也心急如焚，顾不上什么安全原则了。信号灯刚一转绿，孟玖便一脚油门踩了下去，为了这个月的绩效拼尽全力燃烧油箱。

　　街边的广告牌闪烁了一下，刺眼的阳光来回折射，晃了她的眼。就是这短短的半秒钟，孟玖错过了从路边小店阴影下冲出来的，一道快如闪电的人影。等她再反应过来想踩刹车的时候，早就已经来不及。

　　咚。

　　尖锐的刹车声传来，随即是一声闷响，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撞在了车头上，撞击感伴随晃动顺着感官清晰地传达给她。

　　孟玖的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好几秒，人群爆发出的惊叫声才堪堪将她的理智拉回，忙不迭地想拉开门查看情况，偏偏破车在这个时候卡住，怎么拉也拉不开，她干脆拿肩膀去撞车门，总算从车里钻了出来。

　　一股浓烈的，轮胎急剧摩擦柏油路面发出的焦糊味猛地灌入她的鼻腔，几乎要把她熏晕过去。

　　孟玖扶着车，跌跌撞撞往车头走，一路上绊了好几下，终于在自己的车前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一个身形瘦长的女人正躺在车前，一动不动。

　　她，孟玖，市局刑侦支队队长，在上班路上，撞到人民了。

　　一片混乱的思绪中，最先浮现在她大脑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这饭碗还能保住吗?
　　————
　　“哎哟，看这小姑娘被撞得好惨哦。”

　　路边摊上的大妈磕着瓜子啧啧几声，一边摇着头一边对这场车祸发表评价，“这么年轻就出车祸，这可怎么办哟，下半辈子毁了……”
　　“就是哟。”一旁的大爷跟着指指点点，“这小姑娘长这么漂亮，开车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闹出人命怎么收场?”

　　围观群众中出现质疑的声音:“这都没见血，应该不严重吧?”

　　“不严重怎么人家躺在地上不起来呢?”很快有人反驳他。

　　“万一是讹钱的呢?”

　　“你看人家这模样像干这行的不?有必要吗?”

　　群众的讨论声此起彼伏，孟玖靠在车边，感觉自己的腿从来没这么软过，就算是之前出外勤抓捕杀人犯被一枪打中膝盖的时候也坚持站得挺拔如松，此刻却感觉自己不扶点东西就要滑下去，一直滑到车底，滑进下水道，两眼一闭顺着水流漂走，权当这场恐怖的事故从没发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就是她今天上班穿的便装。应局里隆重迎接顾问的要求，全体刑侦大队警员都被要求穿得体面点，至少别几套洗得皱巴巴的警服来回换丢局里的脸。

　　孟玖平时穿衣风格比较简约，对体面的理解就是职业化，于是挑了一套她自认为非常精心的穿搭出来。上身一件丝绸质感的黑衬衫，因为天气原因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白皙漂亮的锁骨，下身是白色阔腿西装裤，衬衣的边角齐齐整整塞进裤边，脚下踩着一双只有正式场合才会穿的高跟鞋，如墨的黑色长发被轻巧地挽起，在脑后扎了一个松散的低马尾，额前两缕碎发随意撩至耳后，偶尔垂落在金丝眼镜框边，整个人显得清爽又干练，乍一看不过是个职场女性，没人会把她和警察这一身份联系到一起，多少保住了一点颜面。

　　在周遭一团乱麻的局面下，孟玖多少有着身为警队队长的专业素质，很快恢复了镇定，迅速上前开始查看受害者的情况。她先伸手探了探鼻息，确定人还活着，一颗心多少落了地。

　　她绕着人转了几圈，确定地上没有血迹，正准备施加急救手段把人叫醒，就看见地上的人动弹了几下，挣扎着想起来，最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是给自己翻了个面，与孟玖四目相对。

　　孟玖眼见着她似乎没事，还有劲自己翻身，顿时感觉自己的饭碗变稳了一点，赶紧蹲在她身边对她嘘寒问暖:“这位……小同志，你感觉还好吧?”

　　“我……”躺在地上的女人喘了口气，孟玖还在等她的回答，却见她突然剧烈地咳嗽几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

　　周遭的窃窃私语一下变为大声喧哗，孟玖的心簌地一沉，眼前闪过无数个最坏的结果，丢工作已经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事，如果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葬送在她手里，她一定会愧疚终生。

　　她没时间犹豫太多，当机立断跪在地面上小心翼翼托起她的头，把她摆成侧卧的姿势，想帮忙缓解气管堵塞，尽快把血咳出——至少她是这么判断的。

　　女人又咳了几声，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开始咳嗽，这次只咳出一些血沫，在孟玖绝望的眼神下缓了半天才重新开口。

　　“我没事，”她说，“我……我咬到舌头了。”

　　“……”

　　围观的群众堆里突然又一阵吵闹，接着开始四散而去，附近的交警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开始疏散人群。孟玖打死也不想让交警队的同僚看见她干的好事，见受害人问题不大，干脆揽过她的腰把人打横抱起来往自己车的方向走去，“我先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千万别有事。”

　　女人没有反抗，只是将脑袋软软地靠在她肩头，听到她的话也只是有气无力的点点头，然后就窝在孟玖的怀里不发一言，卷曲的发尾蹭过她的皮肤，弄得她有点痒。她突然想起医院要证件，于是随口一问:“你带身份证了吗?”

　　其实没带也无伤大雅，随便办个电子证明也能很快就诊。但怀里的女人动了动，左手在风衣内兜里摸索一阵，接着抬起颤颤巍巍的手臂，将一张小卡片递到孟玖眼前。

　　孟玖哭笑不得，怎么看她现在都不像有空拿的样子，但让伤员把东西塞回去显然不现实，于是她只好张口轻轻叼住证件一角，随即加快脚步往车边走，没注意到怀里的人看见她动作时耳尖一红，下意识把头偏了过去。
　　————
　　“孟玖！你人死哪里去了！”电话再度接通时，传来的不再是局长的轻声细语，而是副局长暴跳如雷的质问，“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钟?你在哪里，顾问又在哪里?”

　　“小点声局长。”孟玖捂着听筒，尽量将车速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向医院一路狂奔，一旁的伤员正靠在副驾驶椅背上闭目养神，似乎没听见这些动静。她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心一横索性直接交了底，“我刚开车撞到人了，现在在送她去医院的路上。”

　　“你撞到人了?”电话里的声音霎时间变了调，恨不得穿过听筒将她撕成两半，孟玖连忙又调低了手机音量，快速朝副驾的方向瞟了一眼，见女人虽然已经睁开眼，却在低头摆弄手机，没分给她一个眼神，这才放心了一点。

　　“对不起局长，”她自知理亏，只能老实低头认错，“事情已经发生了，等我回局里任您处置，但人我必须送到。”

　　“那是肯定的。”念在她认错态度良好，赵副局的语气总算缓和了一点，反正再生气也没什么作用。“顾问刚刚发信息给局长，说她路上遇见车祸了，正在去医院路上，也要晚点到，你还有挽回机会。”

　　“车祸?”孟玖心里一紧，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欢迎会的主角二人双双遭遇车祸，还都是在警局附近?

　　她垂着头，感到自己的后背正在渗出冷汗，余光似乎看见邻座的女人已经放下手机，正目不转睛盯着她。

　　纵然她干了这么多年警察，心理素质强悍，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也足够击破她几天没怎么睡后脆弱的精神防线了。

　　“局长啊，”她强装镇定地发问，“这个顾问，她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啊?”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也记不住?”赵副局语气十分不耐烦，估计也是连轴转了太久，脑子比孟玖还要不灵光，居然没怎么察觉到这其中的问题。

　　“我现在再念给你听一次，你记好……”

　　孟玖侧头，盯住一旁的人上下打量。

　　“顾问今天穿的灰色风衣，里面是白衬衫……”

　　原本齐整的白衬衫被刚才的事故一闹，已经变得皱巴起来，外搭的灰色薄风衣在地上蹭了层灰，倒是也看不太出来痕迹。

　　“人挺年轻的，比你小几岁，身高和你差不多，体型偏瘦，皮肤很白……”

　　眼前的女人看脸绝对不超过二十五岁，视线能与她齐平，皮肤苍白，面部线条清晰流畅，衬出她精致又分明的五官轮廓。

　　“头发半长不短，差不多到胸口，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审美，好像说是这发型还蛮流行的吧，还烫了个卷发呢。”

　　深棕色的狼尾卷发披散在肩头，尾部散落到胸口处，一通折腾下来显得相当凌乱，过长的刘海略微盖住了她的眉眼，看不清她的神情，平添了几分阴郁之色。

　　“说重点吧局长。”孟玖已经放弃挣扎，从一旁拿过那张被她咬过的证件，翻到人像面准备迎接最后审判。“她叫什么名字?”

　　“哦，叫杨弃。”

　　木易杨，摒弃的弃。

　　每个字都能对上，长相更是完美契合。

　　孟玖挂断电话，身侧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望向她的眼，她要接的那尊大佛，同时也是被她撞到的受害者好整以暇地向她伸出手:

　　“你好孟队长，我叫杨弃，市局刑侦大队的新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