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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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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液结束后的第三天,孟心云的低烧彻底退了,只是偶尔还会咳嗽两声。清晨推开窗时,香樟树叶上的露珠滚落在石阶上,洇出一小片湿痕,空气里飘着新摘的薄荷香。
她把那瓶薄荷放在书桌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瓶,在日记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指尖划过封面,想起那天在医院里掉的眼泪,还有他背在身后、带着红痕的手背,脸颊忽然有点发烫。正愣神时,院墙外传来花花“喵呜”的叫声,紧接着是阿雾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孟心云,出来划船不?”
她跑到窗边往下看,阿雾正蹲在墙外,花花蹲在他肩头,尾巴扫得他耳朵发痒。他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的疤痕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色,手里还转着片翠绿的荷叶,边缘沾着几颗晶莹的水珠。
“哪来的船?”孟心云趴在窗沿上问,声音里还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
“前几天在湖边捡的小木船,修好了。”他扬了扬手里的荷叶,“湖心的荷花开得正好,去不去?”
孟心云望着书桌上那瓶薄荷,又想起输液时他说的那句“我们是同一种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你先进来吧。”
跑出门时,阿雾已经抱着花花站在院门口,手上还提着一份早餐。孟心云打开门让他先进来了,自己则去洗漱了。等她再出来时,阿雾站起身,往院外指了指:“船停在柳荫底下,我去看过了,今天风浪小,适合划船。”孟心云点点头,小口小口啜着碗里的粥。
两人并肩往湖边走,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花花跟在脚边,时不时用脑袋蹭蹭孟心云的裤腿。走到巷口时,阿雾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青苹果味的,是她喜欢的那种,剥开糖纸递过来:“含着,防晕船。”
孟心云接过糖含在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忽然想起他在医院里喂她吃糖的样子,耳根悄悄红了。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没话找话:“你还会修船?”
他说得轻描淡写,“修船不算难,就是补补漏洞,上个漆。”
说话间,湖边的柳荫已经在眼前了。一艘小木船泊在岸边,船身被重新刷过漆,是干净的浅棕色,船头还放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铺着块蓝布。阿雾跳上船,稳稳地扶住船沿:“上来吧,很稳。”
孟心云踩着船板上去时,船身轻轻晃了晃,她下意识抓住阿雾的胳膊,掌心触到他衬衫下温热的皮肤,像触到了一缕暖烘烘的光。等她坐稳,阿雾拿起船桨:“走了。”
夏日的阳光泼在碧波湖面上,碎成千万片金箔,随着水波轻轻晃荡。荷叶挨挨挤挤地铺满水面,边缘卷着细碎的金边,偶有粉白的荷花从叶隙探出头,被风一吹,便晃出满湖的清香。
“前几天见你咳嗽,想着摘点新鲜荷叶回去,给你做荷花茶啊。”他扬了扬手里的荷叶,叶心的水珠顺着纹路滚落,“你能坚持吗?”阿雾站在船尾撑着桨,竹桨浸入水中的瞬间,搅碎了一片光影。他挑眉看她,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是挑衅。
“嗯。”孟心云点头,声音发紧得像被揉皱的纸,她知道阿雾是在帮她克服心里的恐惧,她的目光落在船舷边随波轻晃的水草上,“但我不下水……”
他轻笑一声,没再多问,只是手腕一翻,船桨稳稳地拨开绿绸般的水面。小船晃悠悠地往湖心荡去,船底擦过水下的荷叶茎,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水底悄悄说话。孟心云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浅痕——她其实怕水,怕极了那种脚踩不到底的空茫。
五岁那年在城里的母亲家,她追着母亲跑到湖边,脚下一滑栽进水里,冰凉的湖水像无数只手拽着她往下沉,母亲站在岸堤上的身影模糊又遥远,直到现在,只要靠近深水处,后背还会冒冷汗。
湖心的水比岸边深得多,墨绿得近乎发黑,阳光穿透水面的距离变短了,在船底投下斑驳的暗影,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轻轻摆尾。孟心云死死盯着自己的膝盖,睫毛抖得像受惊的蝶,不敢往下看。阿雾却忽然停了桨,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晃了晃,他的目光落在左前方的水面上,那里的荷叶长得格外密,叶梗直挺挺地竖着,顶端的叶片绿得发亮。
“等等。”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点探究的意味,俯身凑近船边,指尖几乎要触到水面,“那下面有藕。”
“藕?”孟心云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荷叶的倒影在水波里轻轻摇曳,偶尔有红鲤甩尾,搅碎一片青绿,“你怎么知道?”她只见过菜市场里裹着泥的藕,从没想过它们藏在水里时是什么模样。
“看叶梗。”他指了指水面,指尖划过空气里的光斑,“长得这么直,底下一定藏着好东西。你看这间距,估摸着是刚成形的嫩藕,一节最多七八厘米,咬下去能飙出汁来,还带着泥香。”他的语气莫名认真,手指已经搭在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上,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捻,纽扣便松开了,“我去摘给你吃。”
“别!”孟心云猛地拽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汗蹭在他微凉的皮肤上,力道大得自己都没察觉,“水太深了,而且——”而且她脑子里已经闪过小时候掉进河的画面,冰冷的水灌进鼻子,呛得喉咙生疼,“万一有……有东西缠住你怎么办?”
可阿雾只是冲她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点顽劣的光,像揣着秘密的孩子:“是在担心我吗?”他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指尖带着湖水的凉意,“放心,我水性很好的。”
话音未落,不等她反驳,他便纵身跃入水中。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扑了她满脸,带着湖水特有的清冽气息,凉得她打了个颤。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砸在船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湖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有一圈圈涟漪推着荷叶慢慢荡开,像被打翻的绿色颜料在水面晕染。
孟心云死死盯着他消失的地方,水面上还浮着他刚才没来得及脱下的帆布鞋,米白色的鞋面上沾着些湖泥。她开始默默数数,数到三十时,有只红蜻蜓停在船头,翅膀透明得像玻璃,翅膀振动的频率快得几乎看不见;数到六十时,一片被风吹落的荷叶飘到她膝盖上,叶心还盛着一颗晶莹的水珠,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彩虹;数到九十时,她的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阿雾?”
水下仿佛有无数水草在蔓延,顺着船板缠上她的脚踝,那种被水掩住口鼻、喘不上气的恐惧再次涌上来,比小时候更甚。那时候只是怕,现在却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像心里空了一块,被湖水一点点灌满。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水鸟掠过水面的轻响。
“阿雾!”她几乎是扑到船边,半个身子探出船外,手指在水面胡乱摸索,根本顾不上摇晃的船身。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倾——一只冰凉滑腻的手突然从水下抓住她的手腕,带着水草的腥甜和淤泥的微腥。她失去平衡的瞬间,看见阿雾从水里探出头,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睫毛上沾着细小的珍珠母贝碎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像噙着未坠的泪滴。
“抓住你了。”他笑着说,声音里还带着水下的闷响。
可下一秒,翻覆的船身便将他们狠狠抛入水中。
灭顶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孟心云,她像只受惊的兽,在水里胡乱挣扎,本能地死死缠住阿雾的脖颈,双腿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腰,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后背的皮肉里。水漫过口鼻的刹那,她发出变了调的呜咽,四肢像藤蔓般绞住他,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们在绿色的混沌中下沉,荷叶、荷花、阳光都成了模糊的色块,只有他身上的体温,是她在这片冰凉里唯一清晰的坐标,透过湿透的衣衫熨帖地传来。
湖水灌入耳膜,发出嗡嗡的轰鸣,她却清晰地听见他贴着她的耳廓,带着笑意的声音穿透水流:“放松,我抓住你了。”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后,驱散了些许冰冷。
他的手稳稳托着她的腰,带着她往水面游去。划水的动作沉稳有力,没有丝毫慌乱。口鼻露出水面的那一刻,孟心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咸涩的湖水呛进喉咙,咳得眼泪直流,视线里的阿雾也变得模糊,只看见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下颌线绷得很紧。
等他们狼狈地爬上岸边的栈桥,孟心云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还挂在阿雾身上,像株离不开乔木的寄生藤。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脊背线条,她的手指还陷在他后背的皮肉里,能摸到那里温热的皮肤和细微的肌理。她心里一紧,想说点什么,却见他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点自责:“都怪我,没注意船身不稳。”
冰冷的湖水淹没口鼻的瞬间,五岁那年坠河的恐怖记忆如潮水般将她吞噬。那种窒息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她。被拖上岸后,她剧烈地咳嗽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泪水。
“你疯了吗!”她用力捶打着他的胸口,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利,“藕有什么好吃的!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差点又……”“淹死”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她对水的恐惧,远比他想象得更深,这次意外几乎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
阿雾从水里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第一时间看向她,眼神里是未散尽的惊悸。他伸手想碰碰她苍白的脸,又缩了回去,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声道:“……是我的错。”他拧着衣角的水,手指因为后怕而微微发抖,水珠不断滴落,整个人没了平时的散漫,透着一股狼狈的懊恼。
他手里拿着片新鲜的荷叶,还带着湿漉漉的水迹,叶心躺着一节胖乎乎的嫩藕,裹着点湿泥,透着粉白的光,顶端还带着细小的须根。“都是我的错,别哭了好不好?”他把荷叶递过来,掌心的温度透过叶片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真的很嫩,剥了皮就能吃,尝尝?”
孟心云没说话,蹲下身拿起一块干净的石头,把藕放在上面,用随身携带的已经湿透的纸巾一点点擦去泥污,又小心翼翼地剥掉外层的薄皮。嫩藕的果肉莹白如玉,还带着新鲜的水润。
她把藕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阿雾,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
“尝尝?”她的声音还有点哑,却带着主动的温和。
阿雾接过藕,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带着点自然的甘洌。他看着孟心云低头啃藕的样子,嘴角沾着点藕屑,忍不住笑了。
风吹过湖面,带着荷叶的清香,吹得两人的湿发轻轻晃动。阿雾捏着手里的藕,忽然觉得刚才翻船的惊险,都成了此刻甜味的铺垫。他看着孟心云泛红的耳根,轻声说:“下次换艘结实的船,还来吗?下次还来吗?我教你划船。找个水浅的地方,保证不翻船。”
孟心云没回头,只是把手里的荷叶攥得更紧了些,叶梗的边缘硌着掌心,有点痒。声音闷闷的,像从荷叶底下发出来的:“谁还跟你这个疯子来。”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也落在阿雾忍不住扬起的嘴角上。
湖面上,那只翻覆的小木船还在轻轻晃荡,船底朝天,像个藏不住秘密的笑,随着水波一漾一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