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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边拾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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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6月——
正是初夏。
小县城临海,傍晚的风卷着海浪,不厌其烦地撞击着粗糙的石礁,潮气趁着间隙舔舐干燥的空气,可并没有为岸上带来凉意,反而把砂石吹起,能糊满路人的眼睛。
黑沉发绿的海水在夜中显得浑浊,但把那轮月亮映得清晰。
北方的海并不漂亮。
这座破旧的老县城没有旅游业,海边只有一家简陋的小商铺泛着昏黄的钨丝灯亮。
本该瞌睡沉寂的商铺今晚却格外热闹——
屋子里本就不大的地面摇摇摆摆挤满了小椅子,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大概是才经过一顿争吵,里面陷入暂时的沉默,只有浓浊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沉默中,一口浓郁的方言混着浓痰响起:“咳,小序啊,我们大人说的不算,主要是你是怎么想的?大伯肯定尊重你的意见。”
说话人是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躺在店里唯一的大躺椅上,短袖下摆被掀他在鼓鼓囊囊的大肚皮上,笑眯眯摇着蒲扇,看向门边。
原来门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之前也一直没出声,瘦得像条竹竿,一打眼都看不到他。他也就静静地站在门框外,终归是不进来。
此时,所有的目光终于聚焦在话题的主角身上,男孩十二岁的年龄,个头不错,就是太瘦。头发、眼睫和眼瞳都过于乌黑了,尤其那眼珠子,盯着人跟黑潭似的。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散开,这黑灯瞎火的,说实话,有点瘆人。
他黑眼瞳幽幽望着屋内,由于长时间没开口,原本清澈的嗓音有些哑意,也用方言道:“我不住别人家。”
“……”
“嗨!……”
屋内的人纷纷对视,随后扬起笑打哈哈,好像听到什么稚子玩笑。
“小毛头说话嫩好玩!不住别人家住哪?你才多大,监护人都没有咋成?!”
“就是,果然是小孩子哦!”
“不就是添副碗筷的事儿嘛,来婶家,正好你表哥带你玩呐!”
“为啥去你家,我是他亲表叔,跟他关系最近,要来也是来我家好吧!”
……
小店里又争吵开来。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大伯费力从躺椅上撑坐起来,依旧笑眯眯当主事人:“蔡序啊,你十二岁也该懂点事喽!你奶奶走了,我们这些当亲戚的心肠又不冷,怎么能看你一个小孩子…没有家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蔡序抬眼,直接打断他:“我有家,你把奶奶的钱还给我。”
一阵缄默。
没人开口。
一个老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飞马牌香烟,分给周围。
一时间,小店内烟雾缭绕。
大伯掐着烟,嗬嗬笑出来:“小序,你奶奶这么大年龄,又带着你,天天就拾点废品卖,我说实话,能攒下多点钱,而且你奶疼你,我记得天天还有牛奶喝吧,哎呦,你说这能存多儿钱?!……嘶,你不能以为我们是图那点钱吧!”
旁边有个年轻点的大姐附和,说话间烟气从鼻嘴吐出来:“就是啊,那点钱只能算是养你的抚养费,大娘补充句不好听的,那钱根本不可能养到你成年,我们还得倒贴嘞!”
这大娘话音刚落,商铺拐角的小隔间冒出小孩子的声音:“对对对!序哥,你搬来和我住!表姑奶最多就那间小破房子,根本就不值钱,离街上那么远,买画本子都不方便,而且连热水器都没有……”
大娘拿起桌子上的记账本就朝隔间的小门扔去:“滚,写你作业!”
这么长时间,蔡序眼睛都不眨:“我不要你们养,我父母死的时候赔了两万块钱,我奶奶手里起码有三万,还给我!”
大伯笑眯的眼睛拉直,从缝里盯着他。
蔡序肩膀抻得很直,直挺挺回望他。
屋里不妨有关系隔得远看热闹的亲戚:“蔡大庆,你看人小序心里都有数,你也别占着人命根子,还给人孩子呗,这么小家里人都没了也不容易。”
之前争抚养权没占上风的亲戚也拍大腿:“对么,这钱你们也别盯着了,不道德呦……”
先前吵得最凶撕破脸的表姑一家指着店里的收银柜:“这钱我拿不到你也别想拿到!”
……
大伯举着烟,直到火星燃尽才放在鼻尖闻闻:“他三叔家,以后别抽这劣质烟,闻着就孬……”
说完,他剧烈咳嗽几声,一口浓痰终于呸出来,起身时躺椅如释重负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他用脚碾了碾痰,慢悠悠晃到收银柜前。
“哎,小孩子就是不体贴大人良苦用心,外人家说什么倒是马上就听进去了,”他用钥匙把抽屉上的锁打开,手指蘸了点唾沫,清点起零碎的钞票,“小序啊,你别听外人说话讹你大伯,你奶哪来三万块钱的?前几个月你上初中,她还问我借了一千块钱买点药吃,你看,欠条还在这嘞!
我看你奶孙俩可怜,这一千块钱我就不要了!她就留了一万二垫在布里,我拿着又没想花,那天人多又乱,不得有人来保管嘛,要不你以后保障咋办?而且丧葬费也是我出的,小时候你奶也给我缝过衣服,我都记在心里,我给她埋的地方风水好,还是我家的地,你也看在眼里的是不是?
当然我家也不容易,三个孩子都是背书包的,丧葬费也不能全摊到我身上,当然我也想更孝顺一点,但现实摆在这里……
这一万块钱,你拿好,以后生活有什么困难,别不好意思,直接就跟大伯讲昂!”
蔡大庆举着一沓皱拉拉的钞票,蔡序就站在原地,脚也不抬。
蔡大庆举得胳膊都酸了,嘴角热情的笑容有些支撑不住:“嗬嗬,还等大伯送给你呐?”
终于,蔡序笑了,黝深的眸子霎时上了一层釉,明朗极了。
众人见他不慌不忙从裤兜里掏出一片厚实的花布,大伯的面色刹那一变。
他笑语盈盈,牙口生得不错,牙弓形态漂亮,这样才有些小少年的模样:“不用了大伯,我已经把奶奶的东西拿回来了,给你在衣柜里留了八百,当丧葬费绰绰有余了。”
屋内突然响彻起一道女人爽朗的笑声。
蔡序说完就跑,留下面面相觑的亲戚们和那道笑声。
蔡序跑得很快,脚步踩实最后一滩沙子,踏上马路的瞬间,他隐约听见大伯的暴怒声——
“蔡桂兰,臭八婆,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
家离海边有一段距离,蔡序跑过三条街,明明不用跑了,可他停不下来。
眼睛被风刮进许多沙砾,眼眶涨红,他死死掐着身体的阀门,就是不让眼泪流下来。沙砾在眼睛里打转,愈来愈疼,他就跑得越来越快,让自己带起的风把它们揉出来。
“砰!”
……
猝然间,他被什么东西绊倒,猛地摔在地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没憋住,眼泪鼻涕一齐迸出来。
蔡序手里紧紧攥着花布,连忙爬起来,把花布塞进裤子。随后,他捏着衣领把涕泗一把抹去,睁开眼看地上害他摔倒的“罪魁祸首”。
待看清,他忽然睁大双眼——这地上居然躺着一个小孩!
蔡序赶紧环视四周,周围一片空寂,没有半点人影。
激烈跑步过后,心率还没缓过来,他咽咽口水,耳朵里只能听见“咚咚咚”的心跳。
地上的小孩被他踩了一脚,却一动不动,半点气息也无。
蔡序跪趴在地上,小心翼翼用手指戳了戳小孩,没反应。他目光向上,看到小孩的脸被凌乱的长发盖住……竟然还是个小女孩吗。
他把小女孩的头发拨开,她的面庞沾满了尘土,额角的伤口还在涓涓冒血,眼睫紧闭,睫毛因为眼皮的绷紧不断颤抖。
还好,还有呼吸。
蔡序吸吸鼻子,垂眼想了片刻,最终蹲在地上,费了许久的力气把孩子搬到自己背上。
小女孩轻飘飘的,蔡序胳膊肘牢牢把着她的腿弯,手心也不忘死死揪着裤子。
一路上,女孩大约察觉到颠簸,有意识捏紧蔡序的衣领。
蔡序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小声问:“你醒了吗?”
背上没有回应。
蔡序自顾自说着:“我不认识你,现在带你去找警察,医院太远了,我也没钱带你去医院看病。”
小县城的派出所在中央街上,离这里不远。
所里值班的警察原本磕着瓜子闲聊,看到一个小男孩背着昏迷的小女孩进门,赶忙迎上去。
蔡序在原地看着,警察把女孩安顿在车上准备先送往医院,他还不能走,另一个警察拉着他拿本子做笔录。
蔡序简单说了一通,她们也没为难他,还热情说要送他回家。
夜色黑沉,已经接近中夜。蔡序没拒绝,礼貌道了谢。
唯一一辆警车送女孩去医院,这是蔡序第一次坐摩托车。他显得很拘谨,坐在后座紧紧扣着垫壳,生怕往前挪了一点位置。
警察阿姨直接把车骑到单元楼下,下车后,蔡序又道谢。
外面雾气很重,悬挂天边的月亮都被雾色笼罩得飘渺起来,明天大概是个晴天。
家在顶楼六楼,蔡序把送奶箱里的牛奶拿出来,走在窄小的楼梯上,他打开瓶盖轻嗅……还好,没有馊掉。
肮脏斑驳的玻璃窗把屋内映得朦胧。
墙上挂着奶奶唯一一张彩色的照片,质感不错的深色实木相框,与周围破旧的家电、起皮脱落的墙壁有些格格不入。
蔡序缩在泛着油污的小餐桌前,两口把牛奶喝完,玻璃瓶放在桌子上。然后,把裤兜里的花布轻轻拿出来,小心把里面的钞票掏出,厚厚的一沓,他数了两遍,三万四千六百二十五,绝对的一笔巨款了,能支撑他完成学业了,甚至可以上大学……
他把脸埋在桌子上,积攒的啜泣悄然倾泻。
终于平复呼吸,他把钱分成五份,藏在家里隐蔽的位置。
做完这些,他就着凉水把身体简单擦拭一遍,倒在床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