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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鸣沙县(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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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又刮了整整一宿,次日清晨,风沙渐渐歇下,裴容清拎着两包粟米糕,带涂妙真出门,去拜访村里的一个姓赵梁的木匠。
涂妙真跟着他往村西走,愈发体会到乡里和现代城市的不同。这里家家户户都敞着院门,乡邻们随时都能互相串门,路过的每个人都会停下来和他俩打招呼。
这样的热情,让生活在现代城市的涂妙真很不习惯。裴容清看得出她的不自在,以她身体不适为由,替她挡下了很多攀谈。
赵木匠家在村西头,院子相较于裴家大了许多,最显眼的是东北角那座大棚子,顶上蒙着块旧帆布,边角被风沙扯得发毛,整个棚子都被木板围紧,看不出用处。
院子里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玩石子,她抬头看见裴容清,眼睛瞬间就亮了,开心地跳起来朝他跑过去:“裴郎!裴郎抱!”
“慢点跑,别摔着!”裴容清笑着俯下身,稳稳接住小姑娘,顺势把她抱起来,指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你家阿耶呢?”
小姑娘刚要张嘴,屋里就传来一个温和的妇人声:“她阿耶去敦煌城里了。”
三人齐齐抬头,见一位穿着青布襦裙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没缝完的布鞋底。她快步迎上前,从裴容清怀里接过小姑娘,嗔道:“都多大了,还缠着裴郎要抱,羞不羞?”
“娟儿还小着呢,正是撒娇的年纪。”裴容清笑着说:“般若都五岁了,到现在还要摩诃帮她穿衣服呢。”
“那是她们姐妹俩感情好。”妇人素来疼爱般若,免不了护着。她转头看向涂妙真,眼神里满是好奇,热络地说:“这位就是涂娘子吧?我听裴郎说过好几次,说家里来了位江南来的娘子,模样俊得很。”
涂妙真被她夸得脸颊微红,偷偷瞥了裴容清一眼,却不曾想,正好撞进他含笑的眼睛。俩人无声对视片刻,涂妙真不好意思地率先移开视线,耳朵红得发烫。
妇人是过来人,自然看得出俩人之间暗流涌动的小儿女情愫。看着眼前这样登对的壁人,浑然不觉地眉目传情,她忍不住掩嘴偷笑,调侃道:“你俩瞧什么呢?这蜜里调油的劲头儿,真是羡煞了奴家了!”
涂妙真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她在男女之事上很迟钝,又从未谈过恋爱,听不太懂妇人的话,不过裴容清久经世情,自然明白妇人在笑什么,他无奈地告饶道:“好嫂子,就别打趣我了。”
妇人笑着点头,对涂妙真道:“娘子还不认识我吧?我姓杜,你叫我杜娘子就行,或者跟你家郎君一样,唤我一声嫂子。”
她显然很喜欢涂妙真,亲热地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娘子是南方来的,在黄沙井住得惯吗?这里风沙大,不比江南湿润,要是有什么需要就跟嫂子说,别客气。”
涂妙真被她的热情感染,顺着话聊了几句家常。可没聊多久,杜娘子热心地打听起她的来历和家世,她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求助地望向裴容清。
“嫂子。”裴容清适时地插了进来,将话转回正题:“我们今日来,是想请赵兄帮忙打件东西,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闻得此言,杜娘子露出了愁容,抚摸着娟儿的脸颊,疲惫地叹道:“裴郎君,不瞒你说,他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前阵子突厥人又打过来了,毁坏了很多东西,闹得敦煌城里不得安生。现在官差到处找工匠过去,说是修什么防御工事。我家汉子也被强行带走了,他这一走就没了音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裴容清听完沉默不语,脸色逐渐凝重起来。涂妙真则听得心惊胆战,她出生在和平年代,从未经历过战乱,可是如今战争不再是新闻里的影像了,而是变成她身边实实在在的威胁。
她望着杜娘子伤心的表情,想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杜娘子看出她的担忧,连忙挤出笑脸,“娘子不用担心,这是常有的事,我丈夫只是去修修东西,又不过是去打仗,早晚会回来的。”
涂妙真不安地点点头,不自觉握住了裴容清的手腕。裴容清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反握住她的手,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杜娘子很快调整好心情,微笑道:“虽然我家郎君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但是他走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工具材料都有,若是你们有要紧的东西要赶工,这些可以先借给你们用。”
“真的吗?”涂妙真眼睛一亮,那股难言的恐惧消散不少,她不确定地看了眼裴容清,征求他的意见。
裴容清对她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连同手里提着的粟米糕,一起递过去,“嫂子真是帮大忙了,一点心意,请嫂子一定要收下。”
杜娘子板起脸,连连摆手道:“裴郎要是还认我这个嫂子,就赶紧拿走!”
俩人拉扯了半天,最终裴容清强行把粟米糕塞到了娟儿手里,杜娘子拗不过他,勉强收下了。
她招呼他们到棚子底下,着手拆缠在上面的绳子,裴容清帮着她拆掉挡风的木板,涂妙真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是一个工作间。棚下立着张厚重的工作台,底下箩筐里摆着各色工具,旁边整整齐齐堆着几捆木料。
杜娘子帮着收拾好棚子,就带着娟儿回房间了。
晌午的毒日炙烤大地,晒得人脑袋发懵。涂妙真坐在凉棚里打磨木条,掌心被木条的毛刺磨得轻微刺痛,细小的木屑纷飞,落在她汗湿的衣襟上,。
“这鬼天气……”她停下来擦着额头的汗,忍不住抱怨。
裴容清放下手里的凿子,回头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娘子歇会吧?我来做就好了。”
“我没事。”涂妙真摆了摆手,想站起来活动下肩颈,可是刚起身,眼前就一阵发晕。她想起这具身体刚大病过一场,底子还虚,她不敢再逞强,慢慢坐回到蒲草垫上歇着。
那边裴容清将切割好的几块木板搬到了木架上,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凿子,按照涂妙真画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在木板上凿孔。热浪拂过他专注的侧脸,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手上的动作精准而熟练,每凿一下都力道均匀,很快就在木板上开出规整的圆孔。
涂妙真望着裴容清娴熟的手艺,惊叹不已。
因为石木匠家里的工具有限,所以他们只能先从简单的缫丝机做起。缫丝机的作用是将蚕蛹抽成连贯的蚕丝,结构比完整的纺织机简单不少,却是丝绸制作的关键一步。她忍不住感叹道:“郎君真厉害,居然连木工活都会。”
裴容清闻言笑道:“我与这里的主家是老相识了,每次来拜访都会被他拉着干活,所以略懂一些。”
说罢,他又低头打磨起木头,热风吹得他散落的碎发微微拂动,汗滴沿着高挺的鼻梁滑落,垂眸时睫毛在眼睑下扫出浓重的阴影。
涂妙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是不是有胡人血统?”
他虽然生着一双水墨画般的丹凤眼,可是眼窝深邃,轮廓清晰,鼻梁高挺得近乎凌厉,颇有几分独特的异域风情,与摩诃姐妹的眉眼隐隐有些相似。
果然,裴容清点头道:“我母亲是鲜卑人。”
“你闺女也是鲜卑人吗?”涂妙真想起她俩褐发深目的模样,好奇地追问:“她俩看着不太像汉人小孩。”
“她俩有鲜卑血统,虽然父亲是汉人,但是她们更肖似母亲。”提及养女,裴容清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擦着脸颊的汗,重重呼了口气,“她俩是我师傅的孙女,父母过世得很早,师傅前两年去关外做生意,临走前把她们托付给了我。”
涂妙真恍然道:“怪不得小孩名字这么奇怪。”
裴容清笑着点头道:“鲜卑人不太在乎名字,因为笃信佛教,有时候会直接从佛经里取名。”
“噢……”涂妙真心有戚戚地点点头,不敢再多问。
走了整整两年都没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她在心底暗自为这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惋惜。
裴容清看到她默哀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娘子想什么呢?我师傅没事儿,前两个月还寄书信回来呢!”
“啊?”涂妙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瞬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呃,你肯定渴了,我去给你倒点水吧!”
俩人忙活到饭点,缫丝机的部件基本打磨完成了,眼看着日头往西边落,村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他俩便商议着先告辞,剩下的组装活留到明日再做。
晚上还要起大风,所以他们搬起木板重新封好工棚。
这时,杜娘子端着盛着沙枣的陶碗,热情地招呼道:“忙那么久,都累了吧?来吃点沙枣吧!我正要做饭呢,涂娘子有没有什么忌口?”
裴容清拱手作揖,连忙拒绝道:“都叨扰嫂子一天了,怎么还好意思留下吃饭?”他指了指封好的棚子,补充道:“部件差不多做完了,明天我们一早过来组装,到时候还要再麻烦嫂子一回。”
他心里清楚,如今世道艰难,寻常人家的口粮都得省着吃,他们俩留下来吃饭,无疑是给杜娘子添负担。涂妙真站在旁边,跟着点头附和。
杜娘子当然看得出他俩的心意,不再强留,笑着说:“邻里邻居的,说什么麻烦不麻烦,裴郎总是这么见外!那明天你们过来时,可一定要留下来喝碗热粥再走!”
三人站在院门口分别,走出老远,涂妙真回头望了眼那扇敞开的院门,小声对裴容清说:“杜娘子人可真好,热情又体贴,一点都不嫌我们麻烦。”
裴容清闻言笑着点头。
晚风带着些微凉意,吹散了白日的暑气,俩人并肩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脚步声在暮色里慢慢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