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生劫》林阚

59、凤阙棋

　　历史的尘埃，厚重地覆盖过秦宫的焦土与血泪，也抚平了魏晋门第间那浸透绝望的沟壑。当江南古寺的钟声被磨成齑粉，试图消散那无形罪业时，另一股不甘沉寂的魂火，却携着三世刻骨的记忆，在时空的洪流中逆溯而上，于一个更为恢宏璀璨的时代，轰然重燃。

　　大晟永徽二十三年春，长安。

　　这座当世最伟大的都城，正沐浴在它全盛的荣光里。朱雀大街宽阔笔直，车马粼粼，行人如织，坊市间胡商云集，奇货纷呈，酒肆歌楼彻夜笙箫不绝。皇城巍峨，大明宫含元殿的飞檐如同巨鹰展翅，俯瞰着这万国来朝的泱泱气象。

　　然而，极盛的繁华之下，暗流从未止歇。皇帝年迈，储位空悬，几位成年皇子并背后的势力集团明争暗斗日趋激烈。北境突厥虽表面臣服，却时有叩边试探；朝中世家门阀与新兴寒门士子之间的角力也愈演愈烈。这是一个机遇与危机并存、野心家最能大展拳脚的时代。

　　而在那重重宫阙深处，最幽静也最显赫的镇国公主府内，一场无声的风暴，早已在一位少女的心中酝酿了十余年。

　　李昭阳放下手中那份誊抄来的、墨迹未干的殿试策论，指尖轻轻拂过最后“沈望舒”三个清峻的题名。窗外的春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她昳丽却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凤眸深处，不再是属于十五岁少女的天真懵懂，而是沉淀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光阴也无法磨灭的疲惫、痛楚、以及一种淬炼后的、冰冷而坚硬的野心。

　　嬴彻……谢珩……

　　还有，即将到来的，沈望舒。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城破那日烽火的灼热，耳畔依稀是谢府后园那场大雪的呜咽。爱过，恨过，死别过，辜负过。三世轮回，她似乎总在被命运、被规则、被所谓的“大局”碾压。亡国公主的无力，寒门孤女的卑微，深情婢女的绝望……每一次，她都像狂风中的蒲草，身不由己，爱恨皆不由己。

　　够了。

　　这一世，她是大晟嫡长公主，李昭阳。身份尊崇，才智卓绝，更重要的是——她带着全部的记忆归来。那些痛，那些恨，那些不甘，那些被碾碎的尊严与爱情，没有让她沉沦，反而化作了最炽烈的燃料，点燃了她心中那簇名为“权力”的火焰。

　　她要那把龙椅。不是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而是为了将命运彻底攥在自己手中。她要打破一切桎梏她的规则——性别的，门第的，命运的。她要这天下，再无人能左右她的生死，她的爱恨，她的去留。

　　而要实现这惊世骇俗的野心，她需要力量，需要棋子，需要一把最锋利也最趁手的刀。

　　殿试放榜那日，她在帘后，听到了那个声音。清朗，坚定，如同玉石相击，穿透了殿堂的嘈杂，也穿透了她尘封的心防。她看到了那份策论，字里行间闪耀的才华、见识，以及对时弊犀利却又不失建设性的剖析。更让她心悸的是，那字迹间透出的某种风骨，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她立刻命人调来了所有关于这个名叫“沈望舒”的寒门士子的资料。出身清寒，父母早亡，由族中薄田与寡嫂纺织供养读书，一路考来，才华横溢却因无背景而屡遭压制，直至殿试方才一鸣惊人。画像上的年轻人，眉目清俊，眼神清澈却深邃，嘴角微抿，带着寒门子弟特有的坚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孤高。

　　是他。

　　灵魂的烙印，穿越轮回的迷雾，依旧清晰可辨。尽管面容、气质、身份都已天差地别，但那核心处的某些东西——那种清冷下的执着，那种敏锐洞察下的理想主义，甚至那蹙眉思索时细微的神态——都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李昭阳记忆深处最沉重的那把锁。

　　恨意，如同蛰伏的毒蛇，瞬间昂起了头。前世未能护她周全的将军，前世迫于家族压力放弃她的贵公子……那些痛与怨，并未因时光流转而淡去分毫。

　　但同时，一种更加强烈、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也随之翻涌上来。那是历经三世，哪怕带着恨意，也无法彻底斩断的、深入灵魂的吸引与悸动。尤其是在这一世，他以这样一种全新的、充满生命力与可能性的姿态出现——才华横溢，志向高远，尚未被任何世家污染，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内蕴光华的美玉。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机会，而她，能给他这个机会。他们可以成为彼此最需要的盟友。

　　爱恨交织，利弊权衡。李昭阳站在公主府最高处的观景台上，俯瞰着夜幕下万家灯火的长安城，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沈望舒，这一世，你不再是需要我仰望或怨恨的将军与贵公子。你是我选中的棋手，也将是我棋盘上，最重要的那颗棋子。

　　至于那些前世的债，今生的情……在这滔天的权力博弈中，又将走向何方？

　　她缓缓握紧了栏杆，指尖冰凉。凤眸之中，野心与回忆激烈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与决绝。

　　棋局，已悄然布下。而执棋之人，这一次，必须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