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生劫》林阚

58、青丝断，入空门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透过窗棂，照亮满室刺目的红与凝固的寂静时，谢珩终于动了。他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研墨提笔。

　　给父母的信，他只写了寥寥数行：“父母大人膝下：不孝子珩，心意已决，尘缘已断。此生罪孽深重，无颜苟活于红尘世家。今自愿舍弃谢姓，遁入空门，青灯古佛，忏悔前愆，了此残生。养育之恩，来世再报。勿寻。不孝子绝笔。”

　　给杨文君的信更短：“杨小姐台鉴：婚事荒诞，累你清名。珩心已死，身如槁木。此去山野，再不入世。谢家内院，天地广阔，凭你才智，必能展翅。珍重。谢珩留。”

　　写罢，他摘下腰间那枚代表陈郡谢氏嫡子身份的蟠龙玉佩，又从贴身之处取出那个保存已久的锦囊，里面是那片早已干枯破碎、却被他用油纸细心封存的红叶。他将玉佩与锦囊放在写给父母的信上。

　　然后，他换下了那身刺目的红，穿上一件最寻常的、浆洗发白的月白旧衫（那是他刻意留下的，属于“谢珩”时代、却最不起眼的一件），将长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草草束起。他没有带走谢家一分一毫，只将那把未曾用上的短匕和剩余的迷药，深深埋入院中花坛泥土之下。

　　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守夜人最为困顿松懈，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凭借着对府邸密道和巡逻间隙的精准把握，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谢府高大的围墙。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没有去胡老大曾经的接应点，也没有试图联系任何旧部。他只是朝着与建康城繁华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牵引的游魂。阳光升起，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市井的喧嚣，孩童的嬉笑，小贩的叫卖……所有鲜活的人间烟火，都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冰冷的屏障，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几天？十几天？饿了，便用身上仅存的几个铜板换最粗粝的饼子；渴了，便掬一捧山涧溪水；累了，便蜷缩在破庙或桥洞之下。风雨无阻，日夜兼程。他仿佛在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与那座吃人府邸、与那段不堪过往的距离，也仿佛在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自我放逐的终点。

　　他的方向，冥冥中，是向南。不是去江南寻她（他不敢，也无颜），而是去往一个能彻底埋葬“谢珩”、能让他用最严酷的方式惩罚自己、赎清罪孽的地方。

　　与此同时，谢府早已天翻地覆。

　　清晨，当仆役发现洞房外间空无一人，只留下两封信和那枚代表身份的玉佩时，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谢夫人看到信，当场晕厥。醒来后，她发出凄厉的尖叫，随即是暴怒的命令：“找！给我找！把建康城翻过来也要把他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家动用了所有明里暗里的力量，官府、江湖、市井……无数眼线被撒出去，画像贴满了城门驿站，悬赏的金额高得令人咋舌。建康城乃至周边州县被细细筛了一遍又一遍。有说看见一个形似谢珩的落魄书生往东去了，有说在西边山林见过一个独自徘徊的白衣人，甚至还有传言说他已投江自尽……

　　但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断了。谢珩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谢夫人从最初的震怒，到后来的焦灼，再到最后的绝望与憔悴，不过月余时间。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用最狠辣的手段除掉了那个“祸水”，却也亲手逼走了自己最骄傲、最寄予厚望的儿子。这场“胜利”，代价是她无法承受的。

　　杨文君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迅速冷静下来。她妥善收起了那封给她的短信，然后以无可挑剔的“新寡”（虽未圆房，但名义上已是谢珩之妻）姿态，在谢家站稳脚跟，并逐步接手内院乃至部分外部事务。她的能力与冷静，甚至让处于悲痛与混乱中的谢夫人，也不得不开始倚重她。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处理完繁杂事务后，她会对着那封短信出神，那个决绝离去、宁可背负不孝与逃避骂名也要斩断一切的男子身影，和她记忆中所有世家子弟都不同，复杂得让她难以评断。

　　而谢珩，在经历了漫长的、近乎自我折磨的跋涉后，在一个雨雾迷蒙的黄昏，衣衫褴褛，满身泥泞，终于站在了忘尘寺那古朴、斑驳、仿佛与世隔绝的山门前。

　　雨水顺着他削瘦凹陷的脸颊滑落，混着长途跋涉的尘土。他抬起头，望着寺门上方那块字迹古拙的匾额，眼中已无波澜，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和死寂之下，那永不熄灭的、自我惩罚的烈焰。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跪倒在冰冷湿滑的石阶上，对着那扇紧闭的寺门，将额头深深抵了下去。

　　“弟子……愿剃度出家……赎我罪业……”声音嘶哑，却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斩断一切、义无反顾的决绝。

　　从此，谢珩死于江南寒水之畔，死于忘尘寺山门之前。活下来的，只有古佛青灯下，一个法号“慧寂”、眉宇间凝结着永恒哀愁与罪孽感的苦行僧。他将用余生，在钟磬梵唱与粗重劳役中，一遍遍拷问自己的灵魂，试图洗涤那跨越两世、融入骨血、永难磨灭的罪与罚。

　　红烛空燃成灰烬，青丝尽断入空门。误会铸就生死隔，相思罪孽伴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