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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江南烟雨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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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建康,春意渐深,但谢府听雪轩内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谢珩被严密囚禁,与外界隔绝。他如同困兽,焦灼却并未绝望。胡老大传递进来的密信是他唯一的希望之光——“江南莲子安然”。他知道云鬟安全,在苏水镇仁和堂。这信念支撑着他,让他即使在最黑暗的囚禁中,也未曾放弃筹划逃离。
他变得更加配合,甚至主动表示愿意“考虑”婚事,以麻痹看守和母亲。暗地里,他通过那个已被他完全收买、并许以重利和保障其母治病的小厮,与胡老大建立了更稳固的联系。一套周密的逃亡计划正在悄然成型:伪造的身份文牒、接应的路线、离开建康后的藏匿点……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然而,谢夫人对儿子的“软化”并未完全放心。她太了解谢珩骨子里的执拗。眼看婚期(五月十八)日益临近,她绝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在加强看守的同时,她决定双管齐下——彻底断绝谢珩的念想,也要让那个逃走的贱婢“主动消失”。
她召来了最信任也最狠辣的崔嬷嬷,低声吩咐良久。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那个为谢珩传递消息的小厮,在又一次“奉命”外出采买时,被崔嬷嬷的人“偶然”撞见,并“发现”他怀中藏有可疑信件。小厮被当场拿下,严刑拷打。他终究只是个少年,熬不住酷刑,吐露了为公子传递消息给城南胡姓商贾之事,但坚称不知具体内容,只负责传口信取回信。
谢夫人震怒,立刻命人查封了悦来客栈,但胡老大等人早已闻风转移,踪迹全无。线索似乎断了,但谢夫人并不罢休。她从拷打出的碎片信息中,得知了“江南”、“苏水镇”、“仁和堂”这几个关键词。
“江南……苏水镇……仁和堂……”谢夫人冷笑,“好啊,跑得倒够远。崔嬷嬷,你亲自带几个得力又嘴严的人,去一趟江南。找到那个贱人,不必带回来。”她眼中寒光一闪,“处理干净些,做成……意外。记住,要让她‘自然’地消失,最好,在她‘消失’前,让她知道该知道的消息。”
崔嬷嬷心领神会:“夫人的意思是……”
“让她知道,珩儿即将大婚,娶的是门当户对的杨氏贵女,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谢夫人语气冰冷,“再让她知道,珩儿对她,不过是一时新鲜,如今早已将她抛诸脑后,甚至……厌弃她惹出的这些麻烦。总之,要让她绝望,让她自己觉得活着再无意义。然后,再送她‘上路’。这样,即便将来珩儿得知她的死讯,也只会以为是她自己想不开,怨不得旁人。”
“老奴明白。”崔嬷嬷躬身,眼中闪过一丝残忍。
江南苏水镇,仁和堂后院的厢房里,云鬟(化名阿沅)正对着一小盆精心养护的兰草出神。她的手已基本痊愈,虽然指节处留下了浅淡的疤痕,但日常劳作已无大碍。药商夫妇待她亲厚,不仅教她辨识药材,还允许她空闲时看书习字,甚至将后院一间僻静厢房拨给她单独居住。
生活平静,但她心中的思念与日俱增。她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谢珩。那夜他拼死相护、让她先逃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怎么样了?是否受到严惩?谢夫人会如何对他?他们还有未来吗?这些问题日夜盘旋在她心头。
她也曾尝试通过仁和堂往来的客商打听建康的消息,但得到的多是些模糊的市井传闻,真伪难辨。有人说谢公子被严加管束,有人说谢杨两家婚事照旧,也有人说谢公子性情大变……每一种说法都让她心绪不宁。
这一日,镇上来了几个操着北方口音的外地人,自称是药材贩子,到仁和堂看货。其中一位面目慈和、自称“吴嬷嬷”的老妇人,似乎对云鬟格外留意,闲聊中问及她的来历。云鬟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应答,说是北方遭灾投亲的孤女。
吴嬷嬷(实则是易容改扮的崔嬷嬷)闻言,叹息道:“姑娘也是苦命人。看姑娘举止气度,倒不像寻常人家出身,可惜了。”她状似无意地提起,“老身前些日子刚从建康过来,那边可是热闹,谢家与弘农杨氏的联姻,那可是轰动全城的大事。”
云鬟的心猛地一跳,手中正在分拣的药材差点撒了。她强作镇定,轻声问:“谢家……与杨家?”
“是啊,”吴嬷嬷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谢珩谢公子,娶杨氏的嫡女杨文君。听说婚期就定在五月十八,没几天了。谢家准备了十里红妆,杨家也是倾力陪嫁,当真是一等一的富贵姻缘,天作之合。”她仔细观察着云鬟瞬间苍白的脸色,继续道,“说起来,那谢公子之前好像为了个什么婢女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啊,那都是年少风流,当不得真。如今要娶正经的高门贵女,听说谢公子自己也收了心,很是满意这桩婚事,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呢。杨小姐才貌双全,又懂事理,将来定是谢家的贤内助。这男人啊,到底还是要门当户对,娶妻娶贤……”
吴嬷嬷后面还说了许多赞美这桩婚事、描述婚礼筹备如何盛大、新人如何般配的话,但云鬟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全身的血液都好像瞬间冻结了。
五月十八……没几天了……他很满意……天作之合……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里。那夜他抱着她,说“我只要你”、“等我”的誓言,仿佛还在耳边,此刻却显得如此荒谬可笑。是啊,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为了她一个卑微的婢女,放弃家族,放弃锦绣前程?除夕那次的维护,或许已是极限。如今,他要娶门当户对的妻子了,自然要将过去那些“不光彩”的“一时新鲜”彻底抹去。
那她呢?她算什么?一个逃亡在外的“麻烦”?一个需要被“处理”掉的“污点”?所以,他才这么久音讯全无?不是不能,是不愿了吧?或许,谢夫人的追捕,也并非真的要抓她回去,而是……要让她彻底消失,以绝后患?
巨大的绝望、被背叛的痛楚、以及深沉的自我怀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那无法逾越的门第鸿沟,想起他可能承受的压力……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她痴心妄想。他给过她温暖,给过她希望,但那终究是镜花水月。如今,梦该醒了。
吴嬷嬷看着她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冷笑,但面上依旧挂着怜悯:“姑娘?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云鬟猛地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没……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嬷嬷慢坐,我先回房歇息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前堂,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厢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却无声无息。她紧紧捂住嘴,生怕泄露出一丝哽咽,惊动了旁人。
原来,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挣扎求生,都不过是一场笑话。她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曾经以为看到了光明,却原来只是凝固前的幻觉。
江南的烟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窗棂上,如同哀泣。而一场针对她的、伪装成“意外”的杀机,也正在这烟雨迷蒙中,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