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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除夕惊变 ...

  •   年关的脚步在浆洗房单调沉重的劳作与上房日渐浓郁的喜庆筹备中,蹒跚而过。谢珩送来的药膏,被云鬟如同守护性命般谨慎使用。金疮药有奇效,溃烂的伤口开始收敛结痂,玉容膏也缓和了冻疮的肿痛。虽然双手依旧红肿僵硬,离恢复灵活弹琴尚远,但至少不再日夜煎熬,让她得以在繁重的活计中喘一口气。药包里那包驱寒散,她只舍得在冷得彻骨、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偷偷服用一点点,那暖意从喉头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是他隔着冰冷现实传递来的、微弱的温度。

      谢珩自那夜冒险送药后,再难找到机会接近浆洗房。谢夫人似乎察觉了什么,对他院落的监视和对外出理由的盘问都严格了许多。与杨文君的相处,也因年节诸事繁杂而被迫增加了许多——陪杨夫人听戏,陪谢夫人接待络绎不绝的拜年宾客,甚至被要求与杨文君一同拟定送往各府的拜年礼单。每一次被迫的“同框”,都像在反复确认那桩无可更改的婚约,让他心头那根刺扎得更深。

      杨文君始终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端庄与距离。她似乎对府中暗涌的波澜了然于心,却从不过问,只是安静地扮演着“未来谢家宗妇”的角色,处理起一些简单的中馈事务也条理清晰,显示出良好的教养与能力。偶尔与谢珩目光相接,她会微微颔首,眼中是那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让谢珩既感复杂,又隐隐不安。他知道,这位未婚妻绝非易于掌控之人,她的沉默与配合,更像是一种冷眼旁观的等待。

      除夕这日,谢府张灯结彩,宴开数十席,丝竹悦耳,觥筹交错。前院喧嚣震天,是男宾们饮酒赋诗、议论朝政的天地;内院花厅亦是衣香鬓影,谢夫人与杨夫人高坐上首,一众女眷环绕,笑语晏晏。

      云鬟这样的低等仆役,自然无缘参与宴饮,反而因宴会产生的巨量杯盘碗盏、残羹剩炙,需要在席散后彻夜清洗打扫。她被分派在离主宴厅不远的一处临时搭起的露天清洗棚里,与数十个仆妇一起,就着几大桶刺骨的井水,麻木地刷洗着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寒风呼啸,棚顶只覆着简陋的草席,根本挡不住寒气。她手上的冻疮虽有好转,但在冷水和油腻的反复刺激下,依旧疼痛难忍。耳边是远处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与丝竹声,眼前是冰冷肮脏的劳作,强烈的对比让她心中一片荒凉。

      宴至中段,按照习俗,有“撒金钱”和“驱傩”的环节,仆役们也能得些赏钱,并暂时放下活计观看。清洗棚里的仆妇们欢呼着涌向中庭。云鬟本不想去,却被一个相熟的、心肠不坏的粗使婆子硬拉着去了。“去沾沾喜气,也讨个赏钱,讨个吉利!”

      中庭已围了不少下人,喧闹非常。谢夫人与杨夫人端坐廊下,看着家丁扮演的傩神跳跃驱邪,不时含笑点头。谢珩与几位族中兄弟也在场,他心不在焉地站在稍远处,目光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中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当云鬟被那婆子拉着挤到前排时,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身浆洗发白的旧袄,在周遭穿着稍新些年衣的仆役中显得格外扎眼。小脸冻得发青,双手缩在袖中,仰头看着傩神跳跃,眼神空洞,并无多少喜色,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疏离。那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与这满府的锦绣繁华、喜气洋洋格格不入。

      谢珩的心骤然缩紧,一股混合着心痛、愤怒与无力感的情绪冲上头顶。就在这时,扮演傩神的家丁开始向人群抛洒用红线串起的铜钱和象征吉祥的干果。人群瞬间沸腾,争先恐后地伸手去接,推搡拥挤。

      混乱中,不知是谁猛地从后面撞了云鬟一下!她本就站得不稳,手上又使不上力,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眼看就要跌入冰冷坚硬的地面!

      “小心!”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说时迟那时快,离得最近的谢珩,几乎是本能地、完全不顾礼仪身份,一个箭步冲上前,长臂一伸,在云鬟倒地之前,险险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向自己怀中!

      温香软玉入怀,带着井水的冰冷湿气和淡淡的皂角味。云鬟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抬起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充满担忧与后怕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的喧闹、欢笑、驱傩的鼓点声,似乎都瞬间远去。谢珩眼中只剩下她苍白惊慌的小脸,和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襟的、那双依旧红肿未消的手。前世那个雪夜,她在他怀中渐渐冰冷的恐惧感,与此刻她鲜活却脆弱的体温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下人们目瞪口呆,廊下的谢夫人脸色瞬间铁青,杨夫人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杨文君站在母亲身侧,静静地看着庭中相拥的两人,清亮的眸子微微眯起,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意外。

      云鬟最先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又被谁所救,顿时羞窘得无地自容,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推开谢珩,踉跄着后退几步,深深低下头,声音颤抖:“多……多谢公子相救,奴婢……奴婢失仪!” 她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尤其不敢看廊下谢夫人那冰冷刺骨的目光。

      谢珩怀中一空,冷风灌入,让他瞬间清醒,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举动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味着什么。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移开落在云鬟身上的视线,转向廊下,对脸色铁青的母亲躬身一礼,语气尽量平稳:“母亲,方才情势危急,儿子失礼了。”

      谢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但在杨夫人面前,又不得不维持体面。她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冷声道:“既是意外,也怪不得你。只是这婢女毛毛躁躁,冲撞了贵人,实在该罚!崔嬷嬷,把她带下去,好好管教!”

      “母亲!”谢珩急道,“她并非有意……”

      “住口!”谢夫人厉声打断他,眼神如刀,“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崔嬷嬷,还不动手?”

      崔嬷嬷应了一声,带着两个粗壮的仆妇就要上前拉云鬟。

      云鬟脸色惨白,知道大难临头,却反而挺直了脊梁,不再低头。她看了一眼谢珩,眼中充满了诀别的意味,然后转向谢夫人,平静地跪下:“奴婢冲撞,甘愿受罚。”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平和的声音响起:“谢夫人息怒。”

      众人望去,开口的竟是杨文君。她缓步从廊下走出,来到庭中,先是对谢珩微微颔首,然后看向谢夫人,温言道:“今日除夕,驱傩纳吉,本是喜庆之事。这位姑娘也是无心之失,方才人群拥挤,难免磕碰。若因此重罚,反倒冲了喜气,也显得我们不够宽厚。不如小惩大诫,让她回去继续做事便罢了。夫人以为如何?”

      她这番话,既给了谢夫人台阶下,又显得通情达理,顾全大局。谢夫人没想到杨文君会为云鬟说话,愣了一下,看向杨夫人。杨夫人也微微点头,表示赞同女儿的意见。

      谢夫人骑虎难下,重重地哼了一声,瞪了云鬟一眼:“既然杨小姐为你求情,便饶你这次!还不快滚回去干活!”

      云鬟如蒙大赦,叩头谢恩,又向杨文君的方向深深一礼,然后在崔嬷嬷严厉的目光示意下,低着头,匆匆退出了中庭,回到了那个冰冷的清洗棚。

      一场风波,因杨文君的意外介入,暂时平息。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暴露在了阳光下,再也无法掩饰。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悄然改变。谢夫人强颜欢笑,心中怒火中烧。谢珩心神不宁,眼前反复闪现云鬟被带走时那诀别的眼神,和杨文君出面解围时那平静无波的脸。杨文君则安静地回到母亲身边,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继续品茶,欣赏歌舞,只是偶尔,她的目光会若有所思地掠过谢珩紧绷的侧脸。

      除夕夜,就在这种表面喜庆、内里暗流汹涌的诡异气氛中,缓缓流逝。

      而回到清洗棚的云鬟,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将脸埋进冰冷油腻的抹布中,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方才那一刻的靠近与温暖,如同偷来的幻梦,转瞬即逝。谢夫人的怒火,杨小姐出乎意料的解围,都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卑微与危险。前路,似乎只剩下更深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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