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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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这一年是建元元年。
那个崇尚黄老的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刚刚登基。街道上的人们议论纷纷，闲言碎语像这冬天的鹅毛大雪一般铺天盖地。
我蜷缩在角落，一边伸手接住簌簌而下的雪花，看它们在手中融化成水，再用干裂的嘴唇贪婪地舔舐。
很冷，冷到刺骨。可这对将近三天水米未进的我来说，无疑是上天给予的恩赐。
这雪让我觉得老天不想让我死。那么，我就不死吧。我在弯曲的拱桥上收回已经腾空的左脚，踉踉跄跄地走入雪中，走向街道。
于是就蜷缩在这，于是就听到了人们的议论。
“陛下驾崩了！看这雪下的，果然是天之子啊！连老天都落泪了。”
“可惜了，那么好的皇上，从来只知节俭，为我们老百姓谋福利，可惜……哎，是我们没福气。”
“听说今天是新皇上登基的日子，好像只有十四岁吧，是王皇后的子嗣呢。”
“也不知这新皇上究竟比的比不过他老子，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平时连糊口都困难，若是碰上个暴君……”
“嘘……你不要命啦！这可是在京城，天子脚下。小心传到皇上耳朵里，你就等着到阴曹地府去吃香喝辣吧。”
我冷眼看着那些将两手插在厚厚的皮绒套子里不停跺脚的人，伸手想接第二捧雪，咂咂嘴，嘴已经被冻僵，没有一点儿知觉。于是把手缩回来，不喝了，老子要喝热水。
老子。我又看了那些人的皮绒套子几眼，咧着嘴笑了起来。我想起了三天前见到的那个胡人的小孩，深深的眉骨，浅蓝的眼睛，浅到让我以为他是个瞎子。他跟着父母来京城做生意，贩卖的就是这些皮绒套子。
“老子是和老子的爹娘一起来和汉人做生意的。”
“老子看这里的汉人笨死了，只懂得身上穿得跟熊瞎子似的，不懂得把手给保护起来。手暖好走路，脚暖好睡觉，连这都不知道，笨死了，笨死了！”
“这里的饭菜这么难吃，都能淡出鸟来了，老子要回草原，回去以后打死老子老子也不会再来了！”
老子，老子，老子。
不是老皇帝喜欢的那个老子，他的“老子”不仅音儿不对，连意思也是扭曲的。
遇见他的时候我也如现在这般，几乎快要饿死，他蹬着暖暖的马靴走过来，递给我一块饼。“妈的，在老子家门口饿死，晦气！不知道我们是做生意的吗？”
我被他拉进家，坐在烧的旺盛的火炉旁边啃着饼子。他的父母都是好人，一家人围着我问长问短，关切的样子。
我忙着吃，一句话也没有说。
洗了两个月以来的第一次澡，再见他的时候，他的脸居然和身边火炉里的火焰一般红。
“没想到你这样好看！老子捡了个宝哇。”
离开他家的时候，他硬是塞给我一只皮绒套子。
“你不要，就是瞧不起老子，就是瞧不起我们胡人，你们汉人总是瞧不起我们胡人！”他的脸憋得通红，我明白，那是气的。
我接过柔软的皮套。“你能不能不要再‘老子老子’的了，真难听。”
他揉了揉鼻子，说：“我又不是你们汉人，说话这么文绉绉的，酸不酸……”
却真的不再说“老子”了。
走的时候他说：“你长得真好看，不然就留下来吧，当我老婆。”
我笑了笑，脚步坚定，回到属于我的忍饥挨饿中。
这才是我的生活，虽然冷的要命，饿的要死。
那个胡人家庭真的对我很好，如果我答应留下来，也许就不会再过这样食不果腹的生活。
不过，我冷笑，走上桥，将手中的皮套丢进快要结冰的河里。
那个和我一般大的胡人孩子说“你们汉人都瞧不起我们胡人。”
也许不是所有汉人都这样，但是就我而言，毫无疑问，我瞧不起胡人。孝廉出生的父亲曾经对我说，与胡人为伍，就是与猪狗畜生为伍。
那么。我用手摁了摁肚子。我为了果腹，竟然吃了猪食。
爹爹知道的话，一定会打死我。
可我没死，死的是一生清廉的爹爹和仍然年轻貌美的娘。
我不明白，因为一纸弹劾书，我们家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妪口中的“好人不长命，祸害一万年”一如谶语，千百年来，不断应验。
我们家就这样遭了灭门之灾。娘拼死救下了我，死前不断地嘱咐我，要我好好活着。
“南织，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活下去，要活的风光，哪怕是偷，是抢。把这世道欠我们的统统拿回来。这世上，还是坏人活的久……”这是母亲的原话。
我正在贯彻她的话，所以，那块饼子，吃得。
可是我还是对着桥下的河水吐得一塌糊涂。
我还不习惯，不习惯这样不干不净的生活。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在爹的身边生活了仅仅五年，自己竟然受他这么深的影响。我的洁癖已经在身体里根深蒂固，却不得不开始走上一条与之背道而驰的路。
为了活着，我必须忍。吃得苦中苦，方位人上人。我要做人上人，我要像那高高在上的君王那样睥睨一切。
可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挨着一家一家店铺，涎着脸去乞讨，过滤掉别人厌恶的眼神，漠视身边的人捂着鼻子从我身边快步跑开的动作。有的人跑的太急，忘记雪天路滑，竟然摔在地上。
“瘟神。”我听见他们骂。
如此度日如年地过了些许日子，我真的受不了了。脆弱的神经仿佛一蹦就会断，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为了这幅肮脏的身躯而奔波下去。做人上人，那只是个不切实际的梦罢了。
建元元年。我冷眼看着这漫天飞雪，一颗心渐渐冰冷。
这一年，两个少年的父亲死了。一个因祸得福，飞黄腾达做了这个帝国新一任的统治者，而另一个，之能在街头破败的墙角下苟延残喘，屈辱地等待死亡。
老天总是不公平。
可是。老天。你既然施舍给我解渴的洁净飞雪，请再可怜可怜我，给我一条生路吧。
脚步声硁硁。和路上行人一般的脚步声，可是为什么会感觉那么不同？
我抬头，那个中年男子就站在我的面前。
除了我娘，或者大言不惭地再加上我自己，这一生中我不曾见过这么美的人。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人人都穿得臃肿不堪，他却任身上轻纱随风轻扬。
他的右脚上系着一串银铃，有风来过，便流水一般响动。所以我才觉得他的脚步有不同，原来是那串银铃在作怪。
“有没有兴趣跟我走？”他说。
我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为何？”
他笑，似乎很是满意我的反应。“很好，即使做了乞丐，也傲气逼人。我观察你很久了，如果你的长相够格，会是个很好的苗子。哦，”他补充，“我是京城西街栖霞坊的老板。栖霞坊，你知道吧。”
栖霞坊。我当然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京城最有名的乐馆。京城里的百姓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除了老皇帝的死，大概也就是那了。
“需要我去做什么？”我问。
他说：“乐坊乐坊，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唱歌弄舞给客人们看。我刚才说了，如果你够漂亮，我一生阅人无数，我敢打赌，在我的调教之下，你今后一定会大红大紫。”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怎么样？虽然做伶人是下九流，但总比你在这乞讨要强的多。你考虑一下。”
我看着他，几乎没有半刻犹豫，便将脏乎乎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栖霞坊，那是乐坊，也是京城所有显贵最常去的地方。去了那里，不管我会不会如他所说，将来大红大紫，至少要比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现状好的多。
他将我带回了栖霞坊，我在他的要求下洗了个澡，用心地将自己全身清理干净，再换上为我准备的素白的纱衣。
见到焕然一新的我，男人眼中一亮。我知道，我成功了。
男人带来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长得冰雪通透，尤其是那个小女娃，不过到男人的膝盖，却已是冰肌玉骨，隐隐透着美艳的气息。
“我有意收你做我的养子，你看怎样？”男人说。
我二话没说便跪下磕头，道：“父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男人将我托起，说：“今后我就是你的父亲，我叫李和音，这是我的三个孩子，也是你的弟妹。李广利，李季，李娃。”他挨个介绍那三个孩子，“你以后就跟着我姓李，我给你起名——李延年。”
“是。”我再叩首，“延年谢父亲赐名。”
从此，这世上少了丁南织，却多了李延年。
李延年是我，我是李延年。我必须珍惜这个名字，如同珍惜我的新生一般。
我要以李延年的方式，去取得我要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