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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章(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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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傍晚的时候,天就彻底暗了下来。
空气里浮着些深深浅浅的烧灼气息,血的气味混杂着某种腐烂的意味一分一分地布满整个枫叶泽。风于残枝败叶中穿行,低语呢喃着早已埋入黄土之下的过往。
离墨和茗歌赶到这里时已然接近午夜。本打算在接应处落脚,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哥翁里并没有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在那里出现,茗歌本能地感觉到出了事,便带着离墨继续前行。
二人顺着山道下到枫叶泽底,黑暗中陡然掠过一缕冷风,茗歌顺手释了道剑气出去,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从半空掉了下来。
离墨打亮了火石,跟在茗歌身后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却是一只已经死去的乌鸦。而火光跳跃处似乎隐隐透着一点莹蓝色的光,再往前看去,少女立刻惊叫起来:
“师叔,你看!”
茗歌示意她不要出声,夺过火折子在身前一照,便看清了脚下。
一个女人躺在地上,胸腹处血肉模糊,而那点莹蓝的光正来自于她额饰上嵌着的一颗蓝宝石。
茗歌蹲下去探出一只手放在她颔下,指尖感觉到细微的脉搏,又仔细辨认了她面目后才招呼离墨过来疗伤。
少女借着微光查看了那人的伤口,片刻后便摇了摇头。茗歌心里一紧,扶起那人渡了些真气,轻声急唤:“哥里翁!”
“什么?”离墨倒吸一口气,低低惊道,“她是…”
茗歌抬起一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四野寂静之中,离墨渐渐听到了一个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好…汉人…”
“哥翁里,是我。告诉我,是谁做的?”茗歌一面竭力维持女子心脉,一面柔声询问。
身受重创的女子倚在茗歌臂弯中,徒劳地翕动着染血的唇瓣,过了一会仍然没能发声,只得挣扎着抬手,手指痉挛般揪紧茗歌的袖角。
“没事…没事的…”茗歌见她如此,心知回天乏术,只能温和安慰,眸中却渐渐浮起极为凌厉狠烈的光。
谁知哥翁里似乎明白茗歌要放弃,身体陡然猛烈扭动挣扎起来,茗歌一惊之下险些撤回真气,连忙钳制住她动作,急道:“怎么了?”
这一下哥里翁彻底静了下来,视线越过茗歌的手臂,遥遥定格在一处。茗歌顺着她所看的方向望过去,登时感觉如鲠在喉,一种古怪的感觉攫住了心脏,让她有些喘不过来气来。
那只,死去的,黑色的乌鸦。
也不知过了多久,离墨在冷风中打着哆嗦,火折子的光也越来越微弱,才听见茗歌低沉声音:“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离墨想问茗歌该怎么处理哥里翁的遗体,但茗歌却只是将她重新轻轻放回了原处,抹去了周围移动的痕迹,便示意少女和自己离开。
那天夜里两人在枫叶泽外的一个小山坳休息,茗歌燃了火,让离墨先睡。少女侧躺在地上,怔怔望着茗歌挺直的背影,觉得自己怎么也睡不着。
为什么哥里翁要看着那只乌鸦呢?
哥里翁到底是谁杀的?
无声叹了口气,少女咬了咬下唇,试图闭上眼。在入睡前的最后一眼中,她看见了茗歌雪白衣袖上一道触目血痕,那应该是哥里翁的血吧…
那个形状,就好像…
恶人谷。
夜深了。
一席天蓝道袍的女子盘膝静坐,身旁的少女缩在仍旧燃得欢快的火堆边已然进入了梦乡。听着少女轻微而平缓的呼吸,茗歌伸出手撩撩她垂下的刘海,感觉她体温有点低,便解了外衣披在她身上。
茗歌看得出离墨武艺并不好,药理方面却也似乎没有什么造诣。但祈进在入谷前就曾告知她东方宇轩行事不可捉摸,莫要在人前表露出疑惑。究竟是哪一点让东方谷主选择这样一个孩子来随自己闯枫叶泽呢…
风过,掠起阵阵窸窣声响。茗歌微阖双目陡然一亮,修洁指尖抚上剑柄,于火堆边站起身来,深深注目于不远处的黑暗,低吒:“谁!”
短笛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茗歌先是一愣,很快便辨认出这个熟悉的声音,蹙眉在原地站了很久,随手布下一个剑阵将熟睡的少女护在其中,而后走向了笛音来源处。
枝叶葱郁的树下,一个同样身着纯阳道服的女子斜斜倚在树干上,唇边一根玉质短笛,清脆的乐音极为高远地布满夜空,仿佛一只白鹤冲霄而去。
“苏欲雪。”茗歌在她身外十步处停了下来,唤出了那个熟稔而又遥远的名字,右手仍旧紧紧锁在剑柄之上。
“小歌儿,你倒是和以前一样不客气,连声师姐都不肯叫?”那个女子浅浅展了笑靥,抬起一手将散发捋至耳后,衣袖上镶着的血红滚边映在茗歌眼中,分外刺目。
“你早已背弃纯阳,不再是纯阳门下。”茗歌咬了咬下唇,缓缓举剑,月色下剑身晃出一线清冽冷光,隐隐蒸腾起淡若无物的血腥气息,“我说的不对么,十恶之一,苏欲雪。”
对面女子轻笑着叹气,手中把玩着短笛:“你越长大越不可爱了。既然知道我是十恶,为何还要只身前来?不怕我杀了你?”
“茗歌并非贪生怕死之人。何况,你既然用笛音唤我,却也不像要取我性命。”
“收起你的剑…”苏欲雪说着走过去,指尖捻住剑脊,缓缓发力将其向下压去,“师姐找你来不是想和你动手,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而已。”
茗歌顺服地垂手收剑,眉目间仍旧缀着一丝怀疑。苏欲雪低笑几声,探过手去抚了抚她满头青丝,轻声道:“我若是想杀你,你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不信的话,回头看看。”
茗歌闻言凝息,陡然察觉身后居然还有一人,一时惊得本能侧跃开来,定睛看去,却是一个身着亚麻长衫的少年,指间也托着一根长笛。
那根长笛…似乎有点眼熟。
“这下相信师姐不会害你了吧。”苏欲雪看着如同受惊小鹿一般的茗歌,掩嘴又笑了笑,见她一脸无奈之色,这才收起笑颜,严肃道,“浩气盟之主乃是天策门下,而神策已然对我纯阳虎视眈眈,难保浩气盟不会借此驱使我纯阳门下与神策死斗。你回去告诉于睿师伯,就说大师伯在中原一日,纯阳万不可与其他势力发生冲突。于睿师伯是聪明人,会明白其间的道理。”
“大师伯?”茗歌一怔,“他…他回中原来了么?”
“是呀。”苏欲雪仿佛想到了什么,抿唇道,“你那师兄也天天盼着见他,若是小羽如愿以偿,你也不会出面干涉吧。”
茗歌冷冷瞥她一眼,轻笑:“可是我听说,师兄现在投身了恶人谷。大师伯虽为中原武林追杀,想必还不会接受恶人谷的人。”
“这个也难说啊…你下山来,难道就为了把你那师兄绑回山上去么?”
茗歌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苏欲雪,半晌才笑道:“师姐看我像是那样的人么?”
“呵。你和小羽果然一个性子。好自为之吧…有一天浩气盟打进恶人谷的时候,我们再相见好了。”苏欲雪对那少年招了招手,最后对茗歌笑了笑,微微垂了眼,道,“还有,替我向祈进问好。”
“师…”一句话尚未说出,眼前两人已然消失不见。茗歌在树下无言站了许久,脑海中苏欲雪的笑容挥之不去。
师姐…仍旧是放不下师父么?
冷月潋滟有光,细风拂过,夜行者踏着满地窸窣声响,渐行渐近。
少女于篝火边缓缓睁眼,剑阵柔和的微芒倒映瞳中,瞬息间迸发出极为冷锐的光。
来犯者!
林间茗歌仰首,指间佩剑不住鸣动示警,女子没有迟疑,立时提气展开身形,在黑暗之中疾掠而去。
当暗羽于黑暗中看见属于纯阳的剑阵时,本来应当选择避而行之,然而心里一种奇怪的感觉驱使他慢慢接近。当他看见剑阵中央的人时,不由得微微扬了扬眉。
离墨刚刚醒过来,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似乎看见了暗羽,揉了揉眼再一看,果然那个人正站在自己面前,神情颇有些古怪。
“我们又见面了。”两人沉默僵持片刻,还是离墨扯开一抹笑,首先开了口。
然而暗羽没有接话,只是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回头往林间瞥了一眼,冲离墨淡淡笑了笑,便闪身离开。
离墨还没反应过来,不知为何离开的茗歌紧接着就赶到了身边。这个纯阳女弟子查看自己设下的剑阵时发现仍是毫发无损,稍稍放下心来,但看着离墨躲躲闪闪的视线,微蹙眉,道:“可有人来过?”
离墨揉了揉眼,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我才刚刚醒,好像…好像是有人来过,但是又走了。”
茗歌直觉认为离墨在骗自己,但是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到暗羽身上去,只能狐疑地看了一眼离墨显得有些心虚的笑容,叹道:“你还是继续睡会吧。明天可能会很累。”
“师叔不用休息么?”离墨一边力图平息下不断打鼓的心跳,一边懵懂问道,“难道纯阳宫的人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
“叫我茗歌。”女子听了她的话,不觉有些哭笑不得,只能轻轻拍拍离墨的头,“睡吧,你不用担心我。”
离墨乖巧地躺回去,闭上眼之后才长长地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应该把暗羽的事告诉茗歌吧…
但是…
少女又是一叹,抿了抿唇。
身旁的人再度睡下,茗歌盘膝坐好后也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然而许是太累,居然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和暗羽,那时候她不叫茗歌暗羽也不叫暗羽,但是俗世姓名放下了这么久,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和师兄以前的名字。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拜入纯阳门下,还在长安城附近的小村子里过着无忧无虑打打闹闹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红衣教的人闯了进来,带着身染瘟疫的人还有各种各样的江湖人士。茗歌和暗羽的父母死于那场瘟疫,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和暗羽两个人去向红衣教的人求药,结果不管怎么求那些女人就是不予理会。这之后他们遇到了好心的谷之岚,又依照她的指点去寻到了下山的祈进,这才拜入了纯阳。
这之后,茗歌变成了茗歌,暗羽变成了暗羽。
再之后,暗羽和她一起去洛道给那里的纯阳弟子送些药材的时候,无意中听说了红衣教在洛道的分营。那时暗羽的眼神刹那间充满杀气,连茗歌都下意识地害怕。
她到很久之后才明白,为何他会这么恨那些女子。
或许自己一直不及暗羽那么敏感聪慧,也是自己的一种福气吧。
那一次他们在洛道盘桓了十几日,摸清了红衣圣坛的情况,一举暗杀沙利亚,而后武林中开始有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她永远记得暗羽看着沙利亚尸身时的模样:鲜血四溅的衣,随风披散的发,还有全无神情的眼。
那时的她第一次在拜入纯阳之后抱住了自己的师兄,颤抖的唇低喃出了被遗忘十年之久的称呼:
“哥哥…”
那一瞬一直坚强的像是玄武岩的暗羽忽然流了泪。
那是她记忆中唯一一次看见暗羽的泪。
黯然睁眼,茗歌光洁指尖拂过腰间所束神牛葫芦上刻下的小字,薄唇抿出僵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