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已死》梅不可三弄

1、章一•昨夜雨疏风骤

　　关山大败。

　　我坐在剑阁的剑炉前，消息过来的时候，我正在铸剑。
　　庆军连败，从去年十月起，未尝胜绩，一路从南天门溃败下来，虽不是四面楚歌，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梅不迷说这个消息时只用了四个字，表情未变，只见得稍许的疲惫。
　　我问，然后呢？
　　梅不迷就答，没了。
　　我说，多久之前的事了？
　　梅不迷说，前天。
　　于是我默了，前天的战败，千里之外的剑门就能得到消息，半分楼的斥候敬业的很。

　　江湖上对梅不迷的传言纷纷扰扰，大抵是说他狂妄，七年前半分楼平地而起，只因他一句“天下两分，我取其一”，半分楼就有了狂妄的指控，而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冷淡。后来等半分楼名震江湖时，已经没有人去怀疑对他的评价，而他也不屑于像个老妇人那般婆婆妈妈地解释，所以说，人在江湖，最先学到的一句就该是人言可畏。
　　说起来，他绝对算不上是一个狂妄的人，只是说得人多了，他也不甚其扰，经常拖着酒坛子坐在剑炉旁，絮絮叨叨地说着“真麻烦啊”“怎么办啊”之类的话，不着调，也不需要有人回答，从这点上说来，他很婆妈，而我，却是个很好的听众。

　　梅不迷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江湖上常说这人冷漠，殊不知这人不仅护短，而且家国天下什么的，终究放在心底。他是个江湖人，却以读书人自居，翰林院里几个人品文品皆不错的大人，也是他楼里挂了职的西席，于是洋人入侵，他是最早知道最早开始关注的。
　　开始的时候，我问，“不就是几个高鼻子洋人吗？”
　　他笑的很轻松，说，“人数不多，只是兵部那里总想捞点油水。”
　　而后来，洋人挥师南下直指卞都，一路过来浩浩荡荡，庆军的抵挡与其说是负隅顽抗不若说是螳臂挡车。
　　败像一露，半年不到，大半国土已然沦陷，若不是年头降雪霜冻，眨眼的功夫洋人就该近在眼前。
　　我问，“兵部的油水还未捞够吗？宣嘉三年已经南渡迁都，如今这个局势，比之当初北狄作乱怕是要厉害得多了吧？”
　　梅不迷摇头，很少见他的语气是如此无奈，只道，“三十六路风信子探得的消息并未言兵部掣肘、朝堂之争，只说洋人的枪炮利器，断不是庆军可以抵挡。”
　　“枪炮利器不过死物。”我翻弄了一下剑炉中的器物，一字一句，“不迷你难道认为仗剑天下，靠的仅是剑身之利吗？”
　　梅不迷笑了笑，不言语了。

　　中原武林高手如云，如果有一人可以仗一剑之利于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非他莫属，非他不可。
　　梅不迷自然可以有很多理由去反驳这样的论调——唐二公子的袖间利，姚三爷的指尖刀，许世子的怀中刃，高美人的掌心器，每一柄每一剑，端得都是名震一方。
　　然而我只知，七年前轻舟剑一出世，天下之利再无可试其锋芒者，中原多少剑客，只因梅不迷手中一柄银剑，全然改了兵器。
　　我未尝想过替梅不迷再铸一柄剑，陨铁玄石仅是外物，剑由心生，梅不迷用剑虽未至返璞归真，却也已是登峰造极，所以七年来轻舟剑即便不再是兵器簿上排得上号的名器，梅不迷却依然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所以我问，“难道你认为仗剑天下，靠的仅是剑身之利吗？”

　　这话大抵是有些尖酸刻薄的，但梅不迷只是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极为宠爱而又无语地望着我，说，“一个铸剑师，又怎么能不相信器物之利呢？”
　　我冷哼，“一个剑客，又怎能不信掌中无器，心中有器呢？”
　　梅不迷只好笑，“罢罢罢，我俩争这个作什么。”

　　梅不迷是不愿意在任何事上与我争论的，并不是说他是个宽容的人，仅仅只是就争论本身而言，他无心于此，所以说他狂妄也算师出有名，一个不屑于与他人争论的人，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本就有了狂妄的特征。
　　——而他，梅不迷，半分楼的大当家，天下第一剑客，总也是有些狂妄的资本的。

　　“我狂妄？”
　　“有点。”
　　“那你算什么？”
　　“我怎样？”

　　梅不迷盯着我的眼睛满脸的笑意憋不住，“和你斗剑，我哪一次在你手下走过三百招？”他顿了一顿，补充道，“一个耍剑的人都如此懂剑，一个常年炼剑的铸剑师，于剑理本身，怕是我望尘莫及的。”
　　说完这话，他笑得像个小孩，尾音还在绕梁，偏偏我无法反驳——若不是性命相搏，我俩交手他必然走不过三百招。
　　我赌气地撇撇嘴，朝他眨眼，“若是以命相博，三剑之内，我必死于你手。”
　　他无语，抓了抓脑后的头发，把盘好的发髻弄得有些凌乱，而后又稍微压一压，至少在表面上显得不那么糟糕。
　　“乱想什么呢你。”他敲了敲我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