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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无冥先生 ...

  •   因为前一夜没睡好,上午又一通折腾,实在是有些倦乏,为了应付晚上那顿饭,我决定养精蓄锐先好好补个眠。
      时近黄昏,睡意正浓,却被一通窗外那对红嘴相思雀的鸣啭声吵醒,我心下老大不痛快,恨不得拿两只鸟去炖汤。
      “怎么回事,离春天还远着呢,俩傻鸟就开始思春啦?”我向无心抱怨。
      她脸一红,“三小姐莫要说笑,是大总管着人在收拾隔壁瑾园,那边的侧院和咱们后院挨着,大概修葺廊子时用了松香,这雀儿嗅到松香味道才会又叫又跳的扰了您的清静,我这就让人把它们送到前面花厅去……”
      “瑾园?”我奇道,“是隔壁一直关着的那处院落?不是没人住么?”
      “那里原是少庄主打小的住处,两年前说要用功才搬了去镜月池边的那处书房,瑾园这里就一直空关着,适才大总管让人进去拾掇,说少庄主要搬回来住了。”
      “啊?”我一呆。
      无念偷偷瞥我一眼,小声道,“三小姐自然也是记不得了。”
      无心接口道,“早年您可是日日都去瑾园书房随着两位爷一同念书写字,本就是少庄主教您写的大字,就是打那时起,您喜欢上了临帖,少庄主因此特别着人到处给您收集上好的笔墨纸砚和名家字帖……”
      “二爷素来玩心重,那会儿可当真闯了不少祸,他自己也就罢了,偏还喜欢拽着您。大总管本来就对咱们留园存着戒心,这下更加不痛快,都是少庄主拦着,只说二爷三小姐年纪小,在后园子胡闹不碍事,不闹到外头去就成,太夫人那里他自会交代,大总管这才罢了。”
      “说起来,少庄主也就比二爷年长一岁,可好像从来就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形容总是凉凉的,不知道的人都敬他畏他,只有近前的人才知道其实少庄主待人极好……”
      “可不是,”无念插嘴道,“其实少庄主和三小姐是一类人,都是面冷心热的人……”
      “甚么?”我一愣。
      无心接茬道,“恕奴婢大胆说一句,三小姐之前的性子可太委屈自己了,这上下虽然受了份大罪,奴婢们私下倒觉着兴许不是坏事,不管您日后能不能记起从前的事儿,只盼着您能宽着心过日子也就罢了……”说着,眼圈已然泛红。
      “所以三小姐,”无念也柔声道,“您且放宽心罢,二爷虽然回了大理,可到底还有少庄主在……”
      “是呢,这番少庄主搬回瑾园,奴婢琢磨着倒像是回护三小姐的意思,您二位就别闹别扭了罢,任多大的事儿过了两年也该消消气了……”
      相处这些时日,我已知两个丫头极为忠心护主,多年来碍着主人孤寒自持的脾性,纵然随□□一起受尽明里暗里的委屈,也从来不敢逾矩多说一句体己话。
      直至我附身□□后,几乎全盘推翻了□□给她们立下的规矩,完全无视主仆身份,对大总管和慕容庄等人虽有敬畏却并不当真放在心上,言语行事间完全没有之前的谨小慎微,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派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令得留园上下诸人瞠目结舌之余却也很快接受并适应了这位恍若新生的三小姐的新作风——毕竟比起从前,眼下的三小姐要好相处的多了。
      而无心无念与我更是几乎形影不离,彼此间的相处由拘谨至放松,虽然依旧谨记大总管教诲,恭听少庄主吩咐,并不敢僭越触犯尊卑规矩,私下里与我却已十分亲切和顺,颇能说几句贴心话。
      听二人的话音,我不由思忖道,“两年?别扭?甚么意思?”
      “啊,不就是两年前中秋那晚……”
      无心的话音嘎然而止,我眼尖,分明瞥见无念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默了两秒钟,两人忽然各自一拍脑袋,念叨着还有这般那般的一堆事儿没做,急急忙忙地走了。
      嘿!
      发鬟挽了一半,方穿上罗衣还未及系上玉带束腰,两个丫头居然就这么晾着我自己跑了!
      怔了半晌,屋外另有婢女进来要帮我梳妆更衣,我气得一摆手让她们都下去,这算甚么事儿啊!

      胡乱束了发穿好衣裳,赌气也不叫人,自己出门便往濯园去,反正早先已经听无心说过濯园的位置,天色还早,瞎摸瞎摸自然也就摸到了。
      然而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眼看暮色聚拢,最后一缕天光倏然收起,四周景物沉入寂寂黑夜,我发现自己——迷路了。
      其实去濯园的最佳路线是取道海棠坡,从那里绕过镜月池再往东、内宅最近前庭处最大的那座宅院便是。
      原本我也是这么走的,可远远看见那片桃林,那些血腥场面忽地闪现眼前,脚下一个趔趄,蓦地收住脚,便是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我决定换条路线绕过去。
      三绕两绕,没能绕过海棠坡和镜月池,却把自己绕晕了。
      倒也不能完全怪我是个路盲,怪只怪这园子委实太大,设计又太过精妙,真不知道这园内其余诸人走得如此熟门熟路须得在暗地里下多少功夫。
      夜雾渐起,秋露初结,天空压得低低,乌云翻卷,完全不复昨晚的晴空朗月。没有月光,自然也没星光,黑暗如一张绵密织就的网,覆盖了视线所及之处。
      一般来说,女孩子大多胆小,所谓纤纤弱质嘛。除了狮子老虎这些正常人都怕的东西,还会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怕虫子,怕打雷,以及怕黑。
      还好我不是这样纤弱的女孩子。
      只是我虽不怕黑,却怕下雨,呃不,确切的说,是讨厌淋雨。而看天色,怎么都是在酝酿一场豪雨。
      又过了两道回廊穿过一座亭台,依旧看不到那见鬼的镜月池,夜风中的雨意却愈发浓重,心下不免有些焦躁。说来也怪,照着旧例,大总管安置的暗哨早该出来招呼了,怎么今儿一个鬼影子也没有。
      正寻思要不要扯着喉咙喊人算数,“吧嗒”一声,一颗硕大的水滴端端正正砸中脑门,不等我回神,两颗三颗四五颗……雨点接踵而至,很快连滴成串,几串又揉成一股,只一转眼,天地之间已俱是面筋似的水柱。
      我叫声苦,却把适才拔起想跑的腿硬生生又收了回来,反正已经透湿,倒也不必跑了。只是这么淋着也是不是个事,一来秋雨冷厉容易感冒,二来雨势太大砸在脸上怪疼的,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避先。记得适才仿佛经过个亭台,索性回转过去也罢,只是记不真切方向,心下估了估,便挑了个路口拐了过去。
      这回运气还不错,尽管迷了满眼的雨水,倒还能大致看见前头不远有些许光亮,我急忙循着光亮过去,果真瞅见个院落——素简的很,半人高的围篱,几间小小清水瓦舍,院门檐下挂着一盏气死风灯,门半掩着没有关。
      顾不得思量这里到底是个甚么所在,我跑过去站在院门檐下——说是院门,不过是木篱搭就的简易棚,实在挡不住几许风雨。只犹豫了一秒,我便推门而入,穿过院子,直奔燃了灯的那间屋子而去。

      这么素简,大约是一处庄卫仆从的宿舍吧,这个时辰这个天气再加上我的这个身份这副模样,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显然是件很不合礼法的事,多半会惊扰到屋里的人吧?反正也不做逗留,借把伞就走。
      这么想着,虽颇觉抱歉,我还是来到屋门前,甚至很有礼貌地伸出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一旁的窗扇半支,里头隐隐有火烛闪烁,可我敲了几次门却都无人应答,最后一次下手略重了些,竟将门推开了条缝,原来并未关实,里头许是没人。
      雨势委实太大,我想着进去先避避再说,若赶上屋主回来,道个歉再借把伞也就是了。
      推门进去,屋内十分昏黯,回身将门大开,以示坦荡之意。刚要转身,却听闻身后传来细而锐的风声,眼角一道阴影唰得飞过。
      我吃了一惊,急急后退几步,疾风扫过,随着一记轻响,屋门在眼前嗒然阖上。
      刚要说话,眼前一花,有东西扑面而来,夹带锐气,近面门时却改变方向自颊畔倏得卷掠回去,瞬间在身周划出一道杀伐之意,凌厉风声中,几缕断发已擦着眉睫柔柔飘落,而我被迫又向后退开几步。
      如此几次,我已经被逼至屋子中央,却始终没能看清杀气来处及屋内之人。
      然后动静一收,屋内又是一片悄然。我当然知道,这屋内另有他人。
      我定一定神,早已将避雨借伞的念头抛至九霄云外,心里明白这人如此身手,定然不会是普通庄卫,自己身上背着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可别再多惹一路定头货,嘴里呵呵笑两声,转身低头客客气气抬手一揖,说了声“不好意思哈,摸错了门,多有打扰”,脚底下便打算抹油溜之。
      屋内原本也没有甚么声音,可不知怎的,偏觉得里头静了静,才有人噫一声,似带了微讶之意,然后传出一声“过来”,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流露奇特威仪。
      随即风声又起,这次我看得分明,对面阴影深处一条细长软鞭快如鬼魅,扫过身畔,卷起一张沉甸甸的黑木条案,咚的一声堵在门口,鞭身随即收了回去。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呆了呆,我赞了一声“帅”,旋即飞快扫视周围进行评估——嗯,条案太重搬不动,窗扇虽支起半幅,可是太高,除非搭个桌子或凳子,否则爬不过去……目光来回一瞟间,终于看清一侧靠墙的桌边侧身端坐着一人。
      桌上灯火微弱如豆,堪堪将灭,那是一名身形极为瘦削的男子,着黑色长袍,袍裾宽大柔软垂拂在地,正如他乌黑柔长的发丝自颊畔一路垂拂披落在肩,容颜表情皆不可视。
      窗外风疾雨急,窗内空气倒像凝固了一般,那人的发丝与袍裾都纹丝不动,除了袍袖下方探出的那只苍白的手,他整个人看起来就犹如这片阴影一样俱是黑色的,仿佛早已与阴影融为一体。
      “坐。”他简短地说。
      嗓音低沉暗哑,有种不容人质疑的权威感——听着居然还有几分耳熟。
      几乎毫不犹豫地、我很识时务地走了过去,在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落座。

      屁股刚挨到椅子,从适才就困扰灵台的一缕混沌意念突然清明浮现,我惊跳起来。
      “你!是……”我在脑中苦苦搜索半天才喊出来,“……廖先生!”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把低沉的嗓音,还有那条形同鬼魅的软鞭,可不正是藏书阁打过交道却未曾照过面的那位被我称为廖先生的无名先生么!
      闹了半天,居然是熟人!
      我心头一松,非但不再紧张,竟还有些欢喜。
      一直得其相助,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从兰姑姑和小段处打听到的一星半点信息量极少,我对这位神秘的无名先生一直十分好奇,今天居然能见到真身,实在是三,不,N生有幸,自然要抓紧机会景仰景仰。
      起身站开两步,装模作样深深一揖,恭敬道,“原来是廖先生,之前受您照拂,明明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致谢,今儿给您行礼啦~”
      “……”
      不算陌生,对方例牌的默不作声。
      我则笑嘻嘻自说自话免了礼,一抬眼认认真真端详起对方来。
      眼睛已经适应了昏黯的光线,凭藉适才的第一印象大致也能猜出这位廖先生相貌想必不俗,但不俗成这样依旧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
      ——岂止是不俗,简直是超凡脱俗!
      ——即使他已经不年轻了,岁月的流逝却丝毫未能减损他的风采,几经风霜和历练之后添多的这几分静默与沧桑反而更赋予他一种迥异于少年人的奇特魅力。
      只见他端坐面前,黑如鸦羽的长发垂拂在肩头,发丝后面是一张极为苍白的脸庞,长眉入鬓,浓睫低覆,瑶鼻丰唇,深沉优美如暗夜神祗。
      说来也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看着这张脸,我居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所以尽管惊艳,却毫无绮念。
      “廖先生,原来……你长得这么帅啊……”我由衷赞道,语气自然十分诚恳。
      大约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直白的赞美,对方一直漠无表情的脸容终于略动了动,眼皮却丝毫不抬。
      “坐。”他淡淡道。
      我暗暗摇头叹息,慕容山庄的这块地界看来风水不佳,虽多绝世美男,可惜不是冰块就是玻璃。当真可惜,可惜的很呐~
      窗外瓢泼的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嘎然而止,就像它落下时的痛快淋漓,这场豪雨收的亦是极为干脆利落。
      “呀,雨停了!”我扭头看了看窗外,想起濯园那厢的晚膳大约早就散了席,琢磨着怎么也得去请个安解释一番缺席的缘由,便赶紧边拱手边抬脚往门口走,口中还絮絮辞道,“不好意思哈廖先生,今儿实在不能坐下来陪你说话啦,还烦请你帮忙把条案挪挪好开门……”
      不等我走到门前,背后风声响起,鞭影倏得掠过,却不是冲着那堵门的条案,而是在我身前蓦然回卷,不容我反应过来,腰部一紧,脚底忽地腾空,一阵头晕眼花,人已经腾云驾雾般被软鞭带回去丢进桌旁的空椅子中。

      如果说先前对廖先生存了十分的敬仰之意,被他这么一卷一丢,心中的敬意便去了七分,然而我依旧按奈住性子解释道,“廖先生,我真的是赶时间,还要去……阿~阿嚏!”
      这个喷嚏其实酝酿已久,从我进屋起,就一直在鼻腔打转,只是后来情势古怪教人分神,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未能成功打出。
      如果有第三者在场,一定会觉得此刻的场面既滑稽又诡异——一名少女全身湿透,无论是站是坐,形容都堪称十分狼狈,说话间尽管努力秉持恭顺之态,语声颤抖却终究没能坚持到底便打出了一连串的喷嚏。而少女对面的黑袍男子丰姿超然不似人间,行事做派却偏偏蛮横诡谲不通情理。
      打完这一连串的喷嚏,我听到自己牙关叩击的声音,已然话不成句,人也抖成了秋风中的一片叶子。
      ——也是,□□的这具身体失去了武功内力,体内又封着寒月凌霄的毒,原比一般人更畏寒,更何况全身上下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浇透,不冷就怪了。
      这次,不必人动手或开口,我自己就已经站立不住,腿一软跌坐在椅中,瑟瑟发抖蜷作一团。
      廖先生似乎略略皱了皱眉,搁在桌上的那只手微微一抬,袖底鞭影探出又收回,头顶一暗,一袭黑袍缓缓飘落,恰恰披在肩头。这番举动,虽然不顶甚么事,到底让人心头一暖。
      “多谢,廖,廖……”我勉力开口,“……阿嚏!阿,阿嚏!”话音未落,又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喷嚏,几乎没把自己打桌底去。
      这次的喷嚏效果比较惊人,他终于缓缓转过脸来,始终低垂的浓睫微微一动,抬眼瞥过来。
      四目相交的刹那,我不由自主张大了眼睛。
      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眼瞳,它们异于常人,漆黑眼眸中央的瞳仁居然不是圆形的!甚至,不是黑色的!
      那是一对灰白色的半月形瞳仁!
      “啊……”我惊得忘记了寒冷,抬手指向那双眼瞳,动作大了些,袖摆带得桌上微弱的火苗一阵摇曳明灭,“半,半月残瞳!”
      话甫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烛火忽明忽暗,廖先生清冷淡漠的容颜起了微妙的变化,他目光定定将我望着,眼中那对半月瞳仁的另一侧被烛火映出一星微光,衬得一双眸子愈发黑且深。
      “小姑娘倒很有见识。”他淡淡说着,手在桌边轻轻一按,不等我看清,已经连人带椅转了个方向,与我相对而坐。
      我心知不对,不对在哪里却是拿捏不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对方似乎也不打算继续这场对话,只坐在那里静静抬起一只手,捏了个奇特的诀,食指与中指并拢抵住太阳穴,两眼则深深看进我眼底。
      我心下不安,待要挪开视线,却怎么都做不到。
      视野中的景象变得有些奇特,屋内的陈设以及面前的廖先生都渐渐淡去,如同电影终结时的幕布,一切都被淡化虚化,仅留幕布中央一个孤单的“完”字由远及近、由小变大……我看到半轮残月,哦不,应该说是两轮半月,由黯淡灰白渐渐透出萤光、变得充盈、渐趋圆满,只是在将将圆满之际却又陡然消蚀,化为两弯皎皎弦月。
      天地苍茫,弦月如钩,月色清寒,锐利如薄刃,划破这无垠死寂,划出一道无边无际的时间之隙,不动声色,轻而易举,击穿所有壁垒。

      而此时此刻,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多往事。
      往事如风,如歌,如梦。
      幼时调皮捣蛋之后被老师罚抄课本写检查,回家后妈妈一边数落我一边数落老师,爹爹大手一挥轰我上床睡觉,余下的作业由他模仿代劳。
      初见小庄时的惊险一刻,小小庄言之笔直苗挺的身形被远处的大灯照得雪亮,自昏迷中的片刻清醒中,他抬眼便找到我说,原来你也在这里。
      和牧牧一起跷课逃学追星评论男孩子,牧牧总是嘲笑我的不修边幅,警告我不许辜负小庄,哀叫长得美生得聪明其实都不及运气好来得实惠……
      是的,我真是幸运的女孩,有那么好的一双父母,成长途中不乏好友,所遇师长皆亲切和蔼,虽然资质平凡却能遇到所能遇到最好的男孩……原本,我该拥有一个最平凡而又圆满的人生吧。
      可是为甚么,偏又遭遇了最不可思议的穿越时空,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年代,落入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境地?
      我所栖身的这具躯体的主人,究竟经历了些甚么?还会经历些甚么?
      念及于此,突然一阵心悸,心脏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狠狠一拽,痛得整个人都要佝偻起来。
      一直深藏心房某处的阴云突然毫无征兆地奔腾席卷,记忆的城堡被倾覆摧毁,原先的幸福片段崩溃成碎片……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我无力抵御。我眼睁睁看着那些美好记忆于瞬间碎成千片万片,又迅速化为齑粉,最后变成一缕云烟。
      惊惧中,我奋力挣扎,因为太过用力,眼前竟泛起淡淡血色,这血色随着内息奔涌愈来愈深,心中忽然充满愤怒,而这愤怒中又饱含悲伤与绝望,这样的情绪对我来说太沉重,沉重的几乎无法承载。
      在一片浓重的猩红血色中,如闪电般掠过几个画面,那不是属于我的记忆片段。
      那么黑暗潮湿,不知道是甚么所在,空气中俱是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小小孩童已经哭得声音嘶哑,哭声在黑暗中回荡,不知甚么地方传来冷冷的女声,你如此怯懦,将来如何复兴我族。
      滴答,滴答。不是雨声,是血水滴落的声音。血从肩头伤口淌出,沿着手臂蜿蜒至指尖,然后打在草叶上。脚边伏着白虎庞大的身躯,它已不复刚才的凶猛威风,而是乖乖驯服如小猫。只是为甚么,这头白虎并这片天地,在我眼中竟是一片幽蓝暗紫。
      终于可以投入那个渴求已久的馨香怀抱,却被旋即推开。她冷冷地说,不过小成,今日功课亦不得躲懒,去,去狮影峰,将那只雪眉金刚隼降伏了带来见我。
      她说,莫要忘记你所承担的责任。莫要忘记你是谁。
      直至最后,她都不曾伸出手臂抱抱我。
      奔跑。除了奔跑还是奔跑。身后是紧紧相逼的追兵,身前是冰雪皑皑的雪山。少年的手温暖而坚定。他说,我不会放开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水声轰鸣震耳欲聋,一伸手便能够着那飞泻直下的水流,那么凶险的地方居然立着一名少年,素衣青衫随风猎猎,似乎随时都会乘风而去。自崖边跌落的瞬间,那条修长矫健的身形飞掠而至,他的手臂舒展而有力,他的胸膛坚实而可靠。
      圆月忽然隐入云层,那一瞬间,鼻端温暖濡湿的气息一敛,近在眉睫的星光忽地退后,那双眼瞳中原本满满的惘然如潮水般褪去,他的眸子漆黑且清亮,从深处泛出一点的微光逐渐放大,汇成眼尾唇角的一缕冷笑。
      他淡淡道,□□,你的幻瞳之术对我没用。
      ——明、慧。
      这个名字像一柄锋利的刀斧,狠狠地劈开了我的记忆。
      不不,这不是我的记忆。
      这是属于□□的记忆。
      那么属于我的呢?那些温暖的,明亮的,美好的记忆呢?
      头痛的要裂开,我忍不住嘶声大叫,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她!我是我!我是我自己!
      可是另有一个声音冷冷道,你就是我,我是□□,你当然也是□□。
      不信你张开眼睛瞧瞧,咱们岂非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不许哭,似你这般怯懦,当如何复兴我族。

      我缓缓睁眼,眼前一切似都蒙上一层紫尘,而颊畔一片冰凉濡湿。方一抬头,嗒一声轻响,桌上一滴殷红。
      烛火已灭,一缕白烟冉冉逸散,窗棱开阖处有薄薄雾气流动,室内天光淡淡。
      曦色中,面前那张苍白的容颜如在水中浮沉,他的眼眸中央是半轮灰白残瞳,另外漆黑的半片眸中映出我血色全无的脸。
      “你不是她。”他的声音平板不带一丝情绪,“你是谁?”
      我怔怔回望,脑中一片空白,许久才答非所问道,“那么你呢,你究竟又是谁?”
      “我是无冥,”他淡淡道,“北荒冥月的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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