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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西湖行 ...

  •   剥了几颗栗子吃了,我也不耐烦再剥,拍掉手上碎屑,抓了两颗栗子把玩着起身,信步来到船头。
      迎风而立,但见月光如水,湖面一片泠泠波光,耀得人不知何为月光何为水色。风借水势愈显清寒,只是栗子烫手,也就不觉特别寒冷了。
      小段起先还时时随便找些话同我扯一扯,不知几时起,他已然收声,取出适才买的那坛酒,倒了一壶出来,唤船把式下去烧些热水送上来。
      时间愈近黄昏,湖中游船反而更加多起来,大小游船之间颇有一些如刚才所见的小舟灵活穿梭着做便利生意。
      远远看去,那一番人间气象合着湖光山色,很生动,很有烟火气。也很容易让人……惆怅。
      还是念书的时候,庄带我去江边玩,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地方,距离码头不远,却又少有人来,远远的可以看见垒的高高的货柜,这边却是大片滩涂,除了大片大片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便是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的野花。
      我们在江畔闲逛,捡些大小形状合适的石头打水漂。
      庄的手势极其纯熟漂亮,压下腰一侧身手斜着扬出去,手上石子便划出利落的直线,在宽阔江面上一路弹跳,直至最后一下没入水中,些微水声都不会发出,一次打出十三、四下是家常便饭。
      我们每每摒住呼吸紧张的边数边念,“……小庄爱明明,明明爱小庄,小庄爱明明!哈哈,小庄你输了!”
      这样幼稚的游戏要来上好几次,常常最后统计“小庄爱明明”和“明明爱小庄”哪个次数更多时已经忘得算不清了,加上我一耍赖,最终都以“小庄爱明明”次数多因此得出“小庄输了”的结论。
      庄总是笑笑,俯下脸来用鼻尖擦一擦我的鼻子,“好吧,我输了。”
      这是我们俩的甜蜜小秘密,连牧牧也不知道。
      至于如何论输赢,其实来源于牧牧常说的一句话——爱情里面啊,谁爱的多谁就输了。
      现在想想真是傻。
      谁爱谁更多就输了么?
      才怪。
      其实当你爱了,你便输了。
      不是输给对方,而是输给无法掌控的命运。

      想起庄,再想起自己的处境,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停一停,又叹一口气。
      “如此良辰美景,三弟却为何嗟叹不已?”小段双手执杯趋近,杯中有酒。
      “有一句唱词说,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我苦笑着摇摇头,“所谓良辰美景,也不过是过眼云烟,镜花水月。”
      “三弟年纪轻轻,又何故作此悲声?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酒温得刚刚好,既不太烫,也不太冷,入口甚是甘甜绵软,标准的江南米醪。
      圆月渐当空,好大一轮,映得天地之间一片通透。
      “幼年时曾听人说过,满月之夜是天上司掌心愿的天神降临人间体会民意的日子,若能对着满月祈愿,又恰能被神仙听到的话,便会助他实现愿望。”
      小段的语声轻柔,“三弟,你若有甚么心事倒也不妨试试,兴许能得神灵襄助也未可知。”
      因他的话音流露出的一丝不同寻常的温柔之意,我忍不住转脸看他一眼。
      银霜一般的月色下,小段锦衣玉容,袍袖猎猎,立于舷边,似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他的秀美绝伦的脸庞微微抬起,眼瞳深深,嘴角轻扬,表情温柔而感伤,似乎正想念起了甚么人甚么事,无论那是甚么,都肯定曾经叩动他的心弦——只因这表情于我并不陌生,我曾经无数次在庄的脸上见过,在他低头看向我的时候。
      怔忡间,小段探手入怀,取出一具小巧物什抵在唇边,随着他的指尖弹击,双唇微扁,一道奇特曲声传了出来,听起来似琴非琴,似弦非弦,轻快佻脱,曲调悠扬动人。
      只见他手中嘴边的,是约三寸长五分宽的小小一枚竹片,一端穿了碧玉丝绦,中间刻成浅槽,槽内银质簧牙随气息微微颤动,一边的手指轻轻弹击竹片,曲声便随之叮咚奏出。
      原来,那是一件乐器。
      一曲既罢,小段缓缓垂下手,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抚弄那具奇特的竹片乐器,动作温柔而细致,好像指尖抚过的不是竹片,而是情人柔软的双唇。
      “这是弄裹,”他悠悠道,“是我老家那边才有的乐器。”
      我待要细看,他却忽然已经将弄裹揣回怀中。
      “是阿娘留给我的。”他说,话声淡淡,飞快垂落又轻轻颤动的眼帘却出卖了他波动的内心。
      我哦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在船头站了一会子,又一齐转回舱室,扶杯而坐,听风望月,各怀心事,我与小段一杯接一杯,竟是再未交谈。
      酒坛不过比手掌略大,勉强温了两壶已然见底,酒已尽,人却未醉。
      “怎么办,”我微笑着打破沉默,“今朝有酒酒却不够,就让明明借花献佛做个小东,如何?”
      “哦?”小段恍然回神。
      我转头唤船家靠岸,下了栈桥沿来路回去,一直走到来时买酒的那间冯家铺子,里头酒客不少,进去拣了个相对清静的位置坐下,摸出另一颗梅花银锭晃一晃。
      “老板,温两壶玉楼倾,再来两碟小菜。”
      小段在我对面落座,抬头深深看我一眼,隔着垂纱檐帽,大约也看不真切我的表情,便微微一笑,温言道,“三弟既有此雅兴,二哥便陪你醉一遭。”
      他误会了。
      我虽心有惆怅,却无意买醉,不过是觉得,小段今晚才是需要一点酒精麻痹易感的神经的那个人。
      从蛇姬事件之后,我就隐约觉得小段其实并不像他表面呈现的那般潇洒不羁、散漫不经。
      在他满不在乎的外表下面,似乎也有着不能言诉的痛苦。
      他对□□那样好,却因为怀疑她是冥月教的人不惜设局试探。慕容将我带走后他再出现时,口角辞锋竟那么冷酷。偏偏与慕容对峙时又口口声声不在乎□□的身份,即便她是冥月圣姑也要带她走保护她?
      神经大条如我,从那日的对话也听得出来,□□对慕容有意,慕容却对□□无心,小段知道□□的心事,却一直待她极好,可是一涉及□□的身份,他的态度便极大逆转。只是最终,他还是决定当她的好哥哥。
      ——莫非,小段与冥月神坛之间亦有渊源?
      所以面对□□的身份,他的态度才会那样错综矛盾。
      今夜月圆,冥月神坛敬奉月神。
      他说过,曾有人告诉他,满月之夜是天上司掌心愿的天神降临人间的日子。吹弹起他阿娘留下的弄裹之后,他的表情恍惚而温柔。
      为甚么他会对冥月神坛的教例秘术了若指掌?
      为甚么他的眼中会出现那种既悲伤又痛恨的目光?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我却不敢继续追问。
      只因我依稀知道,不管答案是甚么,身为冥月族人的□□,大概也无力开释小段的心结隐痛吧。
      可是我又不能假装若无其事、熟视无睹。
      只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小段,是待□□如亲如眷的二哥哥。
      即便我甚么都做不了,至少可以陪他静静坐一回,陪他慢慢饮一杯。

      夜色渐浓,湖畔游人渐渐散去,冯家酒铺的人客反而又多了两桌。
      因存心陪小段借酒散心,我便慢慢斟着酒,他也慢慢喝着。
      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荤卤在黯淡灯光下泛起薄薄的油光,我偶尔捏一粒花生衔在齿间细细啮咬,或将一块卤肉撕成小块搁在掌心,拢着袍袖偷偷放出金宝,给它喂食。
      眼瞅着月上中天渐渐往西边偏去,寻思着也该回了,才清咳一声,有人进了酒铺径直走到我们近侧桌旁,粗着喉咙直喊老板上酒,我只得等一等再叫结帐。
      要酒的二人一身华服,身上带着酒气,大概先前才喝了酒,犹觉不够,才又跑来酒铺续摊。
      老板眼见来者衣饰名贵,自是不敢怠慢,立刻下去备酒。
      来人中身穿蓝色织锦缎袍的年轻男子从身后抽出一对银钩猛地拍在桌面上,喝道,“哼,那姓慕容的也忒不给我们崆峒派面子!甚么少庄主清远侯,早就听说其人来历可疑,若非看在太夫人的颜面上,同时为了牵制武林,皇帝岂能赐封这么一个清闲侯爷的空头衔给他,还真拿乔搭起架子来了!”
      噫?
      他们谈论的莫非是慕容庄?
      我瞧瞧小段,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拈起杯子抿了一口,意思是听听再说。
      那二人中的另一位灰色长袍外披灰鼠短氅的年轻男子低声道,“大师哥小声些,这里人多口杂……”
      “呸,别人怕他慕容庄,我宋子骞可不怕他!若非担着朝廷这路干系,他慕容山庄也未必就拿得下天下第一庄的名号!当年说到底不过是师傅他们悯恤慕容太夫人一介女流却扛着这么重一副担子,才肯出面卖个交情撑个场面。要说九大门派欠他们慕容氏多大的人情,百来十年过去,天大的恩情都薄成纸了,他们莫非还打算代代传承,不依不饶没完没了了不成……”
      “大师哥……”
      “得了得了,聪师弟,你的意思大师哥明白,啊!不说了还不成!喝酒喝酒,老板,酒呢!”
      老板小跑着送了一坛玉楼倾过去,那蓝袍宋子骞一见便瞪大了眼睛喝道,“怎么,欺负爷是外乡人,喝不起你们杭州的酒水么!这么拳头大的一口,不够爷漱口的……”
      倒不怪他大惊小怪,只因近来吕心心酿的几道酒开封入市时都用了这种小巧趁手的坛钵,杭州城的大小酒楼酒铺一时引为时兴,连带着附近城镇几座烧制酒坛的陶瓷火窑都忙得不可开交烧制新坛钵并因而又开了一批新窑出来,这一年也因此成为窑场所谓的吕酿窑新之年。
      那老板自然一时也交待不清其中掌故,只得来回跑了两趟,又送过去七八坛酒,直到桌上实在堆不下了为止。
      被唤作聪师弟的年轻人看起来倒还懂事得体,安抚着酒铺的冯老板,又安抚酒意上头的大师哥,一面还甚是不安打量周遭酒客,脸皮都有些泛红。
      偏那宋子骞酒一入喉,嘴巴更大。
      “咱们来杭州这么久,几番求见,都被拦在侯府大门外,说甚么侯爷等闲不进城见客,让有事去城外慕容山庄找大总管通传……下我面子不要紧,不肯将师傅的拜帖递上去却摆明了是不给师傅面子,江湖人士比不得朝中显贵,可咱们好歹也是名门正派,聪师弟你说说,他慕容庄这不是故意驳咱们整个武林的脸面么……”
      “听说这次九大门派四大世家多有受袭,连他慕容山庄都在其列,好像都跟冥月妖人复出江湖有点关系……师傅说朝廷多半会查问下来,为免麻烦才让咱们跑一趟江南,来见见太夫人和少庄主,彼此知会商量一下,瞧瞧怎么将此事查报清楚,以免武林同道生疑,更免朝廷以为江湖生事要作乱犯上……嘿,他还正经当自己是个小侯爷了……”
      “说来也怪,才听闻萧后病重,中原便有辽人细作出没,紧跟着冥月妖人重现江湖,如此巧合细细想来岂不蹊跷么……”
      “再说了,那慕容山庄也透着古怪……甚么金甲红袍的大总管,派头倒比正经主子还大,慕容庄的结义二弟是大理国的小王爷,听说就是个妖孽一般的人物,放着尊贵身份不顾,整日出入瓦肆青楼,结交的都是一班不男不女的人伦败类……各大门派世家遇袭后,左近都有似冥月妖人出现……此番异动,虽说尚且不知是何人背后搞鬼,瞧慕容庄的作派,难保不是慕容山庄在暗中动作,说不定已经起了异心要生出事端来呢!”
      “怎地!许旁人说就不许我说么……他慕容庄也算半个江湖人,他要勾结狎玩冥月妖人也罢,要倚仗官势霸着那天下第一庄的虚名也好,就是别生生断送我大宋大好河山,白白玷污我江湖儿女之侠名……”
      “大师哥,你喝多了,别再喝了……”
      酒铺至此已是一片闋寂,谁都不敢议论说话,已经有人起身结帐离去。谁都看得出来这宋某是个刺头,而且正在气头上。慕容的名字在杭州本是人尽皆知,如今有人出言辱及,不知道甚么时候便会惹出事来,自然人人避之不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西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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