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明月》海地

14、却认他乡作故乡 1

　　虽然不晓得慕容究竟怎么施的针，我这浑身上下倒确然舒坦了许多。
　　绕着庭中一株丹桂跑了两圈，伸伸胳膊踢踢腿，深吸两口馥郁花香，胸口甚是舒畅。
　　活络了一下筋骨，意犹未尽，唤无心无念笔墨伺候，伏在石桌上写起了大字。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紫毫笔，狻猊墨，澄心堂堆云宣，保濯阁歙砚，被我一笔烂字糟蹋的四宝同悲，千古一哭。
　　“呵呵，三妹妹好雅兴。”
　　一袭玉色团花刺绣锦袍，鸦发雪颜，曼声如歌，飘飘然如谪仙而来的，正是小段。
　　我写得兴起，让无心高高展开堆云宣，自己挽起衣袖，提笔在手，如泥牛入海，呃不，如行云流水般奋笔疾书。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写罢掷笔抚掌，一派洋洋自得。
　　小段扬声大笑，宽袍大袖舒卷处，一具白玉细嘴圆肚瓷壶出现在掌心。袍袖又一卷，另一只掌心端端正正托了两盏浅浅花苞形酒盅。
　　“有诗岂能无酒？”
　　这个段二爷，也太知情识趣了吧！
　　人是妙人。酒也是好酒。
　　吕心心不愧为大宋酿酒第一人醉里乾坤的嫡传弟子，酿酒技术一如其歌技舞艺，堪称惊才绝艳。
　　这一壶姜伯余年，酒液清洌澄澈，甫一入口但觉香醇绵软，在舌尖打一个滚，才似有惊雷滚过，霹雳闪过，随即漫天星火碰撞、爆裂、绽放、坠落，极之璀璨之后复归平静，只余脉脉暖意顺流而下，直抵四肢百骸。
　　如此反复，随着每一口酒液的倾注而至，次地重现。
　　我抿一小口，体会到其中这段跌宕起伏，甚是惊喜，三口两口饮罢一盅。
　　小段不过是意思意思浅浅啜饮少许，见我欢喜，他挑眉而笑，伸手便又给我添满一盅。
　　饮罢几盅，全身已是暖意融融，心中说不出的欢畅惬意，我忍不住将酒盅一抛，仰脸长啸。

　　忽觉眼前一花，腰间一紧，身体一轻，脚底已然离开地面，耳畔风声呼呼，我吓得酒醒了一半，一扭头，迎上小段含笑不语的脸容。
　　我放下心来，由他挽着我踏风而行。
　　起落间，他带我掠过枝头，脚尖踮住一根粗枝用力一蹬，借力一拧身已是上得房檐，屋顶黑瓦青苔颇为打滑，却正好乘势而行。
　　一路由最高处滑至边沿，眼看要跌下去，小段猛地在我后心一推，一股大力而至，我身不由己向上飞去，耳畔风声愈急，松松的发辫“哗”的一下散开，柔黑长发随风高高扬起。
　　底下传来无心无念的惊呼声，我心中却十分笃定，还有余暇侧转了脸庞去看小段。
　　后者已经在檐边立定，一手抚腰，见我看他，唇边一扬挂起一丝笑意，顿一顿才一扬手，除下宽大锦袍，一抖一展，外袍如一幅锦绣流云向我兜过来，只一霎一角袍袖已经卷裹上我的腰肢，伴随一道柔韧之劲，带着我旋转两圈，缓缓降落在屋顶最高处。
　　而小段自己并不过来，只一扬手将那酒壶抛过来，不泼不撒正正好好落入我怀中。
　　他朝我咧嘴一笑，手在腰间一拍一翻，自束腰玉带内抽出一柄纤细雪亮的软剑，迎风一抖，剑身笔直，剑尖轻颤，绽出无数细碎星芒。
　　猝不及防间，他人如轻雁，从房檐掠下，一人一剑合二为一，舞成一片。
　　起先还能看出舞剑之人身姿俊逸，剑势轻盈，兔起鹘落间落叶飞花。
　　渐渐的，动作愈来愈快，只见一团剑光如雪拢住小段的人形，剑气激荡之处花叶齐飞，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原先还在围观的婢女们纷纷吃不住剑气躲进了回廊，我原先写的几张大字也被剑风带的飞上高空。
　　实在太帅了！
　　我看得心神激荡，索性脱了鞋盘腿坐下，一手高举酒壶，张嘴直接去接那酒液划出的一道弧线。
　　连灌好几口，已是热血沸腾，我左手抄着酒壶时不时灌一口，右手捏了一只软底绣鞋拍打屋顶檐瓦，放声高歌。
　　“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
　　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
　　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
　　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最后一个字音才收，底下那团剑光如一条白练，扫过丹桂枝头直扑檐顶，带来一股馥郁香风。
　　只见小段笑吟吟舒臂立定，掌中软剑笔直，剑身上竟粘附了一层细密桂花，随即反手一抖，将碎花激飞振散，漫天花雨缤纷，然后随风缓缓散落，在我身周就如同下起了一场桂花雨。
　　“酷！”
　　我大感兴奋，忘了自己还盘踞在屋顶上，猛一下站起身，脚底一个打滑没立稳，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顺着滑溜的瓦片踉跄两步，便直接打横摔出去。
　　这次小段手中持剑，才振飞剑身上的碎花，还没来得及敛气回身，身边左近也没甚么可以借力的东西可以阻我跌势。
　　完蛋了！
　　眼睁睁看着他一脸焦虑，飞身过来，指尖却又与我堪堪错过，我只得用力闭上眼睛，听天由命罢。
　　众人的惊呼声中，我并没有一头撞上花树、石桌或者地面，而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庄主！”
　　“少庄主！大总管！”
　　我的心顿时漏跳半拍，飞快睁眼，接住我的可不就是慕容庄。
　　在他身后锁紧眉头盯着我的银发红袍的高大老人，可不就是金甲红袍李大总管么。
　　自慕容怀里挣脱，笔直地跳下地，才发现自己满襟酒渍，光着脚，一双手犹自紧紧抓着空酒壶和一只软底绣鞋。
　　小段轻轻飘落在我身旁，反手将软剑收入腰间玉带，懒洋洋叫了声，“大哥。大总管也来啦。”
　　虽然受了些惊吓，大半壶的姜伯余年加上屋顶上的风，一脚踏空后的晕眩感催得酒意更浓，头重脚轻之外，眼中世界便有些模糊晃动，再看面前身形笔挺的慕容庄和气度威严的大总管，两人的高大形象不知怎的有些飘忽，感觉就有些好笑。
　　“小庄哥哥，你来啦。”我笑嘻嘻道，“嗨，大总管威武！您老穿红袍可真帅啊～～”
　　光脚被地面的草叶一扫，痒痒的，抬脚一让，又是一个趔趄。
　　前后却有两双手一起扶过来，我冲小段摇摇头，转脸看看慕容，用力清一清喉咙，低头便要向他鞠躬。
　　“小庄哥哥，虽说大恩不言谢，可是出来混自然要讲究个义气，所以我还是要谢谢你！”
　　话说得虽铿锵，可我自己都觉得口吻赖皮奇突，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肘部被人一托，我这一躬就没能鞠下去。
　　“既然精神不错，稍后酒醒了去瞧瞧兰姑姑罢，她很惦念你。”慕容的声音，语气居然很温和。
　　我诧异，抬头仔细看看，他脸容平静，目光居然也很和煦。
　　“寒毒虽暂敛，贪凉则易发，去换件衣裳，以后记得穿鞋。”
　　他将我交予无心无念扶住，回身要走，忽然又收住脚，将手中不知几时拾得的一张堆云宣轻轻搁在石桌上，嘴角弯出一道笑纹。
　　“明明，这么些年，你就临出这一手字？”
　　说罢，再也没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李红袍略作迟疑，临走时到底忍不住还是瞄了一眼石桌上的宣纸，脸上的表情忽然变了——就像突然被人当脸揍了一拳，同时还被十七八只小猫在挠胳肢窝，又痛苦又想笑又要苦忍不让人看出来，当真说不出的奇怪。
　　我要到酒醒之后再看到这幅大字，才明白为何慕容庄和李红袍会有如此反应。
　　当时的我若是意识清醒，大概会恼羞成怒吧！

　　周末愉快～^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