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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罪与罚 ...

  •   雨开始下了,细密冰冷的雨丝,被风吹着,斜打在墓园冰冷的石碑上。十年了,许眠的照片嵌在墓碑上,还是十七岁的样子,眉眼干净,嘴角带着一点点羞涩的弧度,像初春枝头将开未开的嫩芽。我撑着黑伞,站在雨里,指尖隔着冰凉的墓碑轮廓缓缓描摹,却触不到一丝温度。

      同学会定在市里最豪华的酒店包厢。水晶吊灯晃得人眼花,空气里混杂着名牌香水、酒精和烤肉的油腻气味。十年光阴,足够让当初青涩的少年少女变得面目模糊,言谈间充斥着房产、股票、子女教育,或者刻意炫耀,或者无奈唏嘘。我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被我无意识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

      “哟,这不是咱们的林大才子吗?躲这儿装深沉呢?”一个带着酒气的庞大身影笼罩下来,是齐铭。他胖了些,眉眼间的戾气被世故圆滑稍稍掩盖,但那份咄咄逼人的架势没变。他手腕上那枚新买的钻表,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他不由分说地揽住我的肩,力气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对着满桌子的人高声说:“瞧瞧,当年我们班学习最好的,现在可是大作家了!就是写的书啊,一本比一本卖得惨,对吧,林靳?”

      周围响起几声尴尬的附和。我身体僵硬,胃里一阵翻搅。他的触碰,像一条冰冷的蛇缠上脖颈。

      酒过三巡,场面更加喧嚣。齐铭显然是今晚的中心,被众人簇拥着,吹嘘着他的生意经。我始终沉默,杯里的酒一滴未动。直到齐铭摇摇晃晃地又凑到我身边,满嘴酒气喷在我脸上,音量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诡异的亲昵:“林靳,说起来……十年了,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十年了……”

      他眼圈突然有点红,声音也开始哽咽,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其实……其实那天晚上,许眠掉下去之前……我看见了,天台上,有第三个人……”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全身的血液都涌向耳朵,嗡嗡作响。

      “那人手里……拿着刀,就躲在蓄水池后面黑影里……”齐铭的眼泪真的掉了下来,混着酒水,显得滑稽又丑陋,“许眠那小子……他是为了扑过去推开你,才自己没站稳……掉下去的……他是为了保护你啊!”

      包厢里的喧闹仿佛被隔绝在玻璃罩外。世界寂静无声。我低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内侧粗糙的刻痕摩擦着指腹——“XM2009”。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它。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涕泪横流的齐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嗯。”

      齐铭的哭声戛然而止,错愕地看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那把刀,现在还在我家地下室。”

      顿了顿,看着齐铭骤然收缩的瞳孔,我补充了最后一句:

      “沾着血,和我的指纹。”

      时间凝固了。齐铭脸上的悲伤和醉意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那张肥腻的脸扭曲得变了形,像是见到了地狱来的恶鬼。他猛地松开我的手腕,像是被烙铁烫到,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包厢里终于有人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异样,喧哗声低了下去,无数道好奇、探究的目光投射过来。

      我没再看他一眼,也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只是缓缓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一声。我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衣服下摆,像个完成了一场盛大演出的演员,平静地,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灯火通明、令人窒息的地方。

      身后的死寂和即将爆发的混乱,都与我无关了。

      夜雨还在下,比来时更大了些。我没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仿佛这样才能洗去一点那附骨之疽般的肮脏。街道上车流穿梭,霓虹灯在水洼里投下破碎迷离的光影。

      我走得很慢,目的地明确——那个废弃已久、连收废品的人都懒得光顾的老城区地下室。锈蚀的铁门发出呻吟,推开时带起一阵陈年灰尘和霉变的气味。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没有开灯。黑暗中,我熟练地走到最里角,挪开几个空置的破木箱,手指触到一个冰冷、粗糙的物体。

      我把它拿了出来。

      即使在一片漆黑里,我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每一个细节。刀身早已失去了金属的光泽,被一层暗红色的、硬化的污垢彻底覆盖,那是许眠的血,干涸了十年。刀柄上,缠绕的麻线已经发黑,粘腻不堪。

      我紧紧攥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粗糙的触感提醒着我十年前那个夜晚,每一个细节。天台上呼啸的风,许眠眼角那滴滚烫的泪,他坠落时破碎的笑容,还有那句无声的“谢谢”……

      以及,更早之前,他跪在我面前,苍白着脸,抓着我的裤脚,苦苦哀求我时的眼神。

      “林靳,只有你能帮我……齐铭会杀了他的!求求你,帮我结束这一切……求你……”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我闭上眼,却仿佛能看到许眠最后看向我的目光,不是恨,是解脱,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地下室的黑暗浓稠如墨,将我紧紧包裹。我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手里的刀沉甸甸的,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冻结了十年的时光,也冻结了我所有的生机。

      外面世界的雨声、车声,一切都遥远了。

      这里,只有我,和这把刀。

      还有,许眠。

      地下室里,时间仿佛凝固成了这满屋的灰尘。我攥着那把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十年了,这上面的血迹早已变得黑硬,像一层丑陋的痂,死死地扒在金属上。可在我指尖,它仿佛还是温热的,带着许眠身体里最后的温度。

      那股铁锈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腥甜气味,即使隔着十年的光阴,依然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勾出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我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帮我……林靳,只有你能帮我……”

      许眠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清晰得如同昨日。

      那不是在天台上,而是在那之前,一个同样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夜晚。他把我拉到学校后墙那条堆满废弃桌椅的死胡同里,月光惨白,照得他脸上毫无血色。他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齐铭……齐铭他不会放过我的……”他语无伦次,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他逼我……逼我承认偷了竞赛答案……如果我不认,他就要把那些照片……那些P的照片……发到全校……发给我妈……”

      我当时又惊又怒,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我们去告诉老师!报警!”

      “没用的!”许眠猛地摇头,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齐铭家什么背景你不知道吗?他会毁了我们的!彻底毁了!林靳,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他滑坐到地上,抱住我的腿,像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帮我结束这一切……求求你……假装失手……把我推下去……就在天台上……那里没有监控……他们会以为是意外……”

      我如遭雷击,拼命想把他拉起来。“你疯了!许眠!你他妈疯了!”

      “我没疯!”他抬起头,脸上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这是我唯一能解脱的方式!也是……也是能保护你的方式!如果我不‘意外’死亡,齐铭会一直用我来威胁你!他知道我们最好!他会逼你去做更可怕的事情!林靳,算我求你了……让我干干净净地走……好吗?”

      他的眼神,哀恸、绝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光,一种即将得到解脱的渴望。那一刻,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恳求我执行他的死亡判决。

      后来的几天,我如同行尸走肉。许眠不再哀求,只是沉默地跟在我身边,眼神空洞,偶尔会对我露出一个极其苍白的微笑,仿佛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催促。

      校庆晚会那晚,喧嚣震天,五彩的灯光把夜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我和许眠借口透气,走上了空旷的天台。风很大,吹得我们的校服猎猎作响。下面操场上,是沸腾的人海和震耳的音乐,而这里,寂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他走到天台边缘,转过身,背对着楼下那片虚假的繁华,看着我。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笑了笑,眼角有泪光闪烁,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谢谢。”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挣扎、恐惧、不忍,都被他那个近乎圣洁的、祈求解脱的眼神击得粉碎。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触碰到了他单薄的胸膛。

      很轻的一下。

      甚至不像是推。

      但他就像一片羽毛,向后飘去。他坠落的身影,在斑斓的灯光背景中,划出一道漫长而残酷的弧线。时间被无限拉长,我能看清他脸上最后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释然。

      “砰——”

      沉闷的声响被淹没在楼下的狂欢里,微不可闻。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直到楼下传来第一声刺耳的尖叫,混乱如同潮水般涌起。

      警察来了,调查,询问。齐铭和他那几个跟班作证,说看到我和许眠发生了争执,说许眠情绪很不稳定。一切都指向意外。一场因为口角引发的失手坠楼。

      我按照许眠“教”我的,表现出震惊、悲痛、语无伦次的自责。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因好友意外死亡而精神崩溃的优等生。

      案子结了。意外。

      只有我知道,口袋深处,那把原本用来防身、却被许眠偷偷塞进我手里的折叠刀,冰冷地贴着我的大腿皮肤。他说,拿着它,场面会更逼真。他说,万一齐铭怀疑,你就拿出来,说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为我设计好了每一个细节,包括我的退路,包括如何让齐铭相信,我的“罪行”是因为被他逼迫而产生的“正当防卫”假象,从而不敢再轻易动我。

      他用自己的死,为我铺了一条看似安全,实则通往地狱的路。

      ……

      同学会后的这几个月,齐铭又找过我几次。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下的乌青浓重,再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他反复问我那天晚上说的是不是气话,求我告诉他真相。

      我只是沉默,或者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他的恐惧,成了我黑暗生活中唯一一点可怜的快意来源。

      我知道,那把刀,和我的沉默,已经成了扎在他心上的一根毒刺,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开始酗酒,生意也一落千丈。有一次,他醉醺醺地堵在我家门口,哭着说:“林靳,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如果当初……”

      我当着他的面,重重关上了门。

      后悔?太迟了。

      许眠用生命换来的“平静”,早已在我心里腐烂发臭,滋生出比仇恨更可怕的东西。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重复体验那个天台上的夜晚。我写的那些卖不出去的小说,字里行间全是他的影子,和洗刷不掉的罪恶感。

      又是一个深夜,我再次走进地下室。这一次,我带来了一个磨刀石。

      我坐在地上,就着窗外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开始磨那把刀。刺耳的“沙沙”声在寂静中回荡,像是某种哀悼,又像是某种准备。

      刀刃上的暗红色血痂,在摩擦中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冰冷晦暗的金属本色。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磨不掉的。它们早已渗透进金属的每一个分子,就像许眠的死,渗透进了我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我磨得很慢,很仔细。仿佛不是在磨一把凶器,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而绝望的仪式。

      磨利了刀锋,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是彻底斩断这痛苦的循环,还是……

      我停下动作,抬起手,看着无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XM2009。许眠,2009年。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编织着新的梦境和谎言。

      而我的世界,从十年前那个夜晚开始,就只剩下这一片无边无际的、下着冷雨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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