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路》半程书

5、遇见

　　“呼 ~~”

　　沈希微把最后一块抹布扔进脏水桶，水花溅在睡衣裤子膝盖上，晕出深浅不一的水渍斑点。两个人像被抽走骨头似的，一前一后栽倒在刚铺好的亚麻色床单上，弹簧床垫发出 “吱呀” 的抗议。上午的阳光斜斜透过纱帘，在地板投下格子状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消毒水混着灰尘被晒透的味道，还带着点初春特有的清冽。

　　刚躺尸没两分钟，代垚突然像诈尸般弹坐起来，手腕翻转时银手链滑到小臂，露出表盘上跳动的数字：“12：55！！！” 她的尖叫惊得窗台上的七七弓起脊背，“来不及了！赶紧起来！”

　　代垚单膝抵住沈希微后腰，掌心推着她后背往前搡，尾音像被火燎过般急促：“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洗澡化妆！和红 sir 他们约的两点半，虽说咱们离得近，但你这性子一磨蹭，铁定得迟到！”

　　“啊啊啊 ！” 沈希微把脸埋进枕头闷吼，发丝被压得凌乱如杂草，“真的要去吗？我感觉骨头都散架了……”

　　代垚屈起手指，骨节分明的指腹带着点薄茧，在她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敲了个爆栗，蹭得头皮发麻：“别逼我在最着急的时候‘收拾’你，懂？” 三分嗔怪里裹着七分急，话落却又突然软下来，眼尾弯出点笑意：“红 sir 他们带了不少吃的，等会儿从今天给你送的那堆东西里挑两袋零食，咱带着过去，不然空着手去，倒显得咱们不懂事。”

　　在物理威胁的重击下，沈希微终于像被提线的木偶般坐起身，眼皮耷拉着走向浴室。初春的凉意顺着瓷砖爬上脚踝，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活像被榨干了精气的女鬼。热水器 “嗡” 地启动时，她忽然回头冲卧室喊：“你等会儿要不要洗澡？热水够！”

　　“洗！” 代垚正蹲在衣柜前翻找，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布料摩擦的沙沙声，“有薄点的春装吗？今天穿的快热死了，借我换一件。”

　　“左数第三个抽屉，针织衫都在里面。” 沈希微拧开淋浴阀，温热的水流瞬间裹住冰凉的肩膀，驱散了几分晨间的寒气。

　　两人身高在标尺刻度上咬得极紧，都在一米七的刻度线附近游移。代垚总踩着三厘米的短靴跟，每次并肩走路都要故意踮脚，发梢扫过沈希微耳畔时总要揶揄：“哼，怎么就栽进胡平那三寸丁的坑里？现在连防水台都不敢踩，生怕牵个手像遛吉娃娃。” 从前沈希微还会攥着衣角红脸反驳，如今再回想这话，只觉自己犯了最不可饶恕的案底。倘若代垚再提及，她恨不能当场化作一缕青烟钻进地缝里。

　　等沈希微裹着浴巾出来，正看见代垚跪在地毯上整理零碎物件。她把衣柜里歪斜的衣架一一摆齐，矮桌上横七竖八的化妆品也被按色系排得整整齐齐，连眉笔都削得尖尖的对着同一个方向。

　　“你快化妆，我去洗澡。” 代垚起身往浴室走，路过时顺手把沈希微掉在地上的发圈捡起来，套在她手腕上。

　　“哇，跟你们出去还要化妆？” 沈希微瘫坐在梳妆台前的软垫上，指尖戳着腮红盘里的细闪，“你们又不是外人？”

　　“咋？跟我们出去就得蓬头垢面？” 浴室里传来水声，代垚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的，“万一今天营地有帅哥呢？我听说月姐带了她表哥来，海归博士，身高一米九！！”

　　“打住打住！” 沈希微抓起眉笔对着镜子比划，嘴角却忍不住弯了弯。这弯得有点生涩，却实实在在透着点活气。这一周多，她像被按进泥潭里，连笑都带着股土腥气，此刻看着镜子里终于有了点神采的自己，心里的闷好像散了点。

　　可刚蘸取眼影粉的指尖突然顿，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屏幕猛地亮了，一行黑色字体像淬了毒，在屏幕上扎眼：“沈希微，你个婊子，傍上大款就嫌贫爱富了？”

　　又是胡平。新换的号码没备注，却能一眼认出，像阴魂不散的影子，从黑名单的缝隙里钻出来。

　　心脏猛地攥成一团，寒意顺着血管爬遍四肢，连指尖都凉得发僵。手里的眼影刷 “啪嗒” 掉在地毯上，浅棕色粉末撒在米白色地毯上，格外显眼。手机跟着从桌沿滑下去，重重砸在不知何时蜷到腿上的七七肚子上，银渐层 “喵呜” 一声委屈的呜咽，尾巴尖狠狠抽了下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像个巴掌，把她的懵劲儿抽散了点。

　　沈希微猛地回神，指尖抖得厉害，按电源键和音量键时，按错了两次才成功。屏幕闪白光的瞬间，她闭了下眼。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截图，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该留下点证据，又或许是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能恶心到什么地步。紧接着，她手指在屏幕上划得飞快，拉黑、删除，动作熟得让人心酸。这已经是第十个号码了。她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浑身发冷发抖，也不会对着那些脏字自我怀疑，可胸腔里那股钝痛还在，像被钝刀子慢慢割，没个痛快。

　　“怎么了？”

　　代垚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手里攥着干发巾擦头发，发梢的水珠滴在锁骨上，凉得她缩了下脖子。她正好撞见沈希微把手机往抽屉里塞，动作急得有点慌，连抽屉都没关好，露出半截屏幕。沈希微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侧脸对着阳光，能清楚看见她紧绷的下颌线，连咬着的下唇都泛了白。

　　沈希微飞快地转过身，指尖抓过腮红刷，力道有点重，粉雾簌簌落在浅粉色衣领上，留下一小片淡红：“没事啊，刚在想今天涂哪个口红，纠结呢。” 她扯出个笑，却有点僵，眼角的细纹没舒展开，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代垚的目光在她泛红的眼圈凝滞两秒。她怎会看不出来沈希微在强撑？那紧抿的嘴唇、躲闪的眼神，都在诉说着刚刚发生了不愉快。可她心里清楚，就算问了，也只能说些 “别往心里去”“别气别气” 之类的话，这些口头安慰除了能给点暂时的心理慰藉，根本解决不了实质问题。这是沈希微自己的劫，就像破茧成蝶总要经历挣扎，旁人再想帮忙，也不能替她长出翅膀。她做不到事事时时都为沈希微扫清障碍，沈希微也总得自己学着成长。

　　代垚喉间的疑问滚了滚，最终咽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得像风扫过耳边。她敛下眼睫，缓步走到化妆包前蹲下，指尖拂过瓶瓶罐罐的金属棱角，冰凉的触感让她稳了稳神，最终抽出那支磨砂银管的润唇膏。旋开盖子时，薄荷混着柑橘的清香漫出来，她把温润的管身轻轻塞进沈希微掌心，指尖碰了下她的指腹，凉得像冰：“快涂，你嘴唇都渗血珠了。”

　　薄荷味在唇间散开时，沈希微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窗台上那盆长寿花，去年冬天叶片皱巴巴地蜷着，此刻竟舒展开新绿，叶腋间顶出几粒绿豆大的花苞，裹着层浅褐色的鞘，被阳光晒得透着点粉。吹风机渐歇的嗡鸣里，她低头对着镜子，慢慢把嘴角扬起来，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梳妆台上那支刚削好的眉笔，笔尖还沾着点黑色粉末，在晨光里闪着微不可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