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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妙财童子(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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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猫头童子用了什么方法,濒临崩溃的光影躯体成功恢复了稳定,不细看还以为又是物质构成的一副。
“能量还够吗?刚才耗了多少?”
这孩子似乎没有听懂他和蔼关切的询问,只是以自认为可爱的节奏眨眼,其实像眼睛里进了洗发水。
“还能维持这样多久?”
猫头童子伸出五指俱全的毛绒绒小手,一根接一根,共抬起四根手指。
“四分钟?”
孩子不住点头,状元帽滞留在半空,坐直后又严丝合缝。
用物质塑造身体需改变实物分子的结构,最为耗能,虚弱的存在无法负荷。眼前这副形象最多是控制了光线,得以在他视网膜上成像,如果伸手去碰,大概一抓一个空。
“这个故事,四分钟够不够讲完?”
孩子朝他伸手,掌心粉嘟嘟的肉垫质感格外真实。对他释放善意的投影不多见,但活久了倒也见过不少。
友好关系的开端一般是投影主动发出交流邀请,双方共享各自的信息与行动倾向。但并非所有的存在都学会了用语言符号或脑电波与人类沟通。有一世,祖昔在遇见一个无法且严禁命名的存在,甫一握手,便被过载且指数级增长的信息流彻底撞毁神经元,当场发疯。
之后的事完全没有印象了,再醒过来已是婴儿形态。可能那一世的神安局出于人道主义,在世界毁灭前也还是将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废人养到寿终正寝了吧。
鉴于这个投影物质与信息不分的先例,直接接触绝对是不安全的,可能分分钟便按不知哪个模糊的印象将人分解重组。
但,祖昔在爽快接过小爪,闭起眼睛,毫不设防地感受。
可称为记忆的信息源好似一眼泉水,汩汩涌出,在他的脑海温和蔓延开来。
他变成它。
在异维度的母体时期只一念掠过。意识到自己开始存在于地球上时,世代书香的温家还没经商,还有六七十年海兴广场才开始修建,脚下这块土地还是一处鱼腥猪膻的露天菜市场,没有固定摊位,甚至没有固定通道,路径全由小贩决定,一条扁担一挪,一方化学布毯一收,就是天梯石栈相勾连。
睁眼时面前一口纸箱,包了塑料袋,放了一层浅水,脱力绝望的鱼浸着半边脸,暴露在空气的一边鳃勉强开合。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吃力走来,挎着的竹篮编条发黑,篮底半漏,铺了一张塑料袋撑着。
“大人不在,帮忙看摊?真懂事。你家鱼一点精神都没有……怎么卖?”
“屁嘞,凌晨三四点捞上来的,怎么可能不精神?先挑再说,都是又便宜又好。”
它处在说话人的脚边,头与眼珠都动不了——如果试着读取面前老人的视角,不行,能量不足。
那是个男孩,方言带有浓重的乡下口音,对老人兼客人毫不客气,大有等来识鱼伯乐之前宁放臭不撒手之势。
“这招财猫哪里来的?你没有门面的也供这个?供得起吗?”
“你管我能不能供。”男孩抢白道,“买不买?不买别掐我家鱼肚子,就算死了也不会贱价卖你。”
“小小年纪不要学大人说粗话。”老太太教育间飞沫四溅,又提起一尾鱼,翻过浸水的那一面,迎光检查了两三回,忽然皱眉,张口要说什么时,与那只金漆斑驳的招财猫对上了眼神,蓦然发冷,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她茫然合起嘴,只是将手上那条鱼递了过去:“会不会劏鱼?”
“你要什么样的?”
“就正常来,不过鱼鳞要整片揭下,行吗?”
只听男孩傲气十足哼了一声,唰一声从它背后拔起大刀,水瓢一泼,腥臭的废水溅了它一身,几枚半透明的鱼鳞带着黏液挂在脸上,散着凉气。
混着鱼血的废水一潮接一潮冲来,漫过它短胖的小脚,有一半从水渠的盖板漏下,另一半留在坑坑洼洼疏松多孔的水泥地,等候风干。
“鱼头鱼尾不要丢,都给我打包好……钱帮你放好了,鱼帮我压在白菜下面就好。哇,好功夫啊,再过两年出来摆摊,谁都赢不过你生意啊。”
“再过两年我都上学了。”
“上学好啊。你这猫保佑挣钱发财,不知道管不管学业进步啊?”
“还保佑?这猫都自身难保了。”男孩不以为然,端起水瓢洗手,也浇去它身上的鱼鳞,“永化街那间酒楼倒闭了,就丢在路边,命好被我捡到,今晚就带回家给小孩玩。”
“这么晦气的东西,你也敢捡?”老太太这回倒是真心实意皱起眉头,“你不懂事,我就教你。倒闭店家的风水摆件都有煞气,如果不是有客来往分担了一些,结果还远不止关门走人那么简单。要是拿回家养,只有几个人承受这阵煞气,知道有多凶险吗?”
胡说,它感受不到任何残留的寄居痕迹,就算真有煞气,也只能是第一个入住的它,刚顺利做成一笔生意的它。
“我才不信这些,憋着回家放去。”男孩嘁了一声,挥手赶人,“去去去,别挡着这位美女——美女喜欢多大的鱼?”
然后,他的眼睛越瞪越大,不是因为什么绝世容颜,而是因为这位美女身后人数远超过前五日总和的顾客长龙……
“喂,明天你还来不来?”
是个衣着板正,微卷起裤腿的中年男子,刚买走最后两条鱼,见他动手收摊,出于对小师傅手艺的佩服,便发问。
“来!”
“你几岁?上学没有?”
“够岁数上学了,不过家里说等明年再去,有小孩子要照顾。”
“收拾鱼的功夫是谁教你的?你爸还是你妈?”
“这点东西看着就自然会了。看着我妈学了去鳞,看这家学了掏肚,看那家学了花刀,说不清楚谁教的。”
“那就是自学了,很不错啊。你学东西这么快,等到上学了,功课肯定也很好。”
它明显感到一阵欢快的磁场蔓延开来。
“喂,你是老师还是什么大官?讲话真有水平。”
“我是那边七小的校长。你住的地方离这里近不近?到时候说不定分进我们学校呢。”
“不远不远,也在那边。”男孩随他的示意方向也伸手指了指,忽又现出一抹狡黠笑容,逗道,“大校长也来这里买菜?”
“怎么不可以?”校长笑道,“明年入学的话,也确实有点晚了。你要是不介意,明天我给你带些课本和课外书,你先自己学着,说不定比上学的小朋友学得还要快呢。”
“我不介意。”男孩极江湖气地一招手,又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匪气十足道,“那就全都仰仗校长了!”
“……都在哪儿学的普通话,这帮孩子。”
第二天,校长来的时间与昨天无异,但男孩解决他的一单后,迟迟腾不出手接书。昨天生意火爆,今早索性多带了一倍的鱼,这些量甚至让母亲担心刀会中途砍坏,自家厨房的那把也让他带上,今天的菜全用手掰。
木胎暴露的它被两个月大的小弟嫌弃了,递一次打落一次,见着就大哭,死活不肯接近。
小孩子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回来的路上,男孩停下买盐时,它在小卖部的电视上现学的这句,似乎还是很有名的常识。它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脏东西,也确信婴儿并没有看见自己,但还是不免担心再度曝于街头。
幸好男孩不知道这个,一家人也都不管这说法,甚至还推它为功臣,今天出摊仍然将它捎上。
对了,他们家对鱼十分执着,管男孩叫鱼仔。
其实那时的它并不知道自己能操纵人心,只是日复一日蹲坐在鱼仔脚边,注视来来往往的人,若是看到有人朝这边一瞥,便祈祷般默念:“过来吧过来吧……”客人就这样蹲下拣鱼了。
一年后鱼仔开学了,没有带上它。它跟着男孩的父亲或母亲出摊,心思却飘往不远处的第七小学,只有脚边涌过鱼腥味的浪潮,才会将注意转回喧闹的菜市场,偶尔许愿让客人驻足。效果虽然不如鱼仔摆摊的时候,整体还是胜过往日的生意,全家人仍然视它为珍宝,撑不起一家大店又能如何?能让一个小摊财运滚滚足以受一炷家常香火。
鱼仔放假时会带上它出摊,先给校长和几个老师送上最新鲜的几尾,然后雄踞菜市场,财源如废水滚滚,很快就能清空,三轮踏回家后撇下它出去疯玩。
它有尝试过少魇一些客人,想让两人摆摊的时间再长一些,而那个滑铁卢之日或多或少逼得生性急躁的鱼仔与卖猪肉的朱痞子起了冲突,分不清玩笑与羞辱的他操起双刀要和痞子拼命,被四周的阿姨婶婶以及闻声赶来的市场大总管劝阻喝止,象征性罚了十元。
从此它再不开这样的玩笑。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鱼仔上了省城的大学,寒暑假才能见面。它仍然待在那具破旧丑陋的招财猫里,与他们家互利互生,不分彼此。
它这样并非困在其中。这些年来,它已经能自由离体,游荡十小时不止,但因为待在招财猫里能源源不断获得类似愿力的供能,它不敢冒着枯竭的危险附身在余仔的物件上,随他远走高飞。
大学生鱼仔放假回家时,也会不管父母的呵斥,径直带上它出摊,那时的菜市场已不再是露天的空地,摊位也有明确的章法。鱼仔劏鱼的功夫仍不显生疏,摊位前多了不少流连不去的大婶婆婆,隔着桌台问他联系方式。长大的鱼仔不再尖利,在它施法前便打着呵呵糊弄过去。生意更加火爆。
它所谓的金身保养得颇好,一来全家有意识护理,二来它也逐渐学会操纵物质,修补剥落的漆面与潮湿腐朽的木胎,让自己不至于恶心到被丢弃的程度。
鱼仔爸给招财猫刷漆时,虽说也算心怀虔诚,有时倒是会联想到给老爷子擦身洗头。它很容易读到,也自以为是一名长辈了。
这样的生活过了不到四年,便发生了两件让家里天翻地覆的大事。
对此,它都无能为力。
第一件,那片空地的使用权收回,从此不再有菜市场。还不算旧的塑料棚顶被一只金属巨爪掀翻,地面上将破未破的分区贴条也都铲去。鱼仔父母失去店面,摊位转移到三轮车上,与城管打游击,常常到天黑也没能卖完,只好拉半车臭鱼回家。
第二件才真正吓得它守不住魂魄。
已经保研的鱼仔冬天回家,除夕当晚年夜饭,给它供了一碗鱼饭,一家人围桌谈天,鱼仔突然说自己将深造的资格拒了。
它感到磁场中出现了类似热带气旋的高势能点,共有三眼。
“不读书了?找了工作?”鱼仔妈问。
“嗯。”
“哪家大公司?出不出名?”
“不出名,我自己单干。”
鱼仔爸放下筷子,双手紧握,放上桌面,问道:“做什么生意?”
“卖鱼。”
“去哪里卖鱼?”
“回来这里卖鱼。”
一时间鸡飞狗跳。窗外罔顾法度的冲天烟花与摔地炮仗震耳欲聋,屋顶下鱼仔灵活横跳,躲过如镖似箭的飞筷。它急得快要崩溃,盯着张牙舞爪的鱼仔爸妈一个劲默念静心的咒语,徒劳无功。
咒骂与尖叫不绝于耳,直到它心生一计,控制脚后跟下的木板微微凸起,金身连着饭碗扑倒在地。
啪咣!
总算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