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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同泰元年冬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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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婕妤带这陈肖言刚到福临宫,燕贵妃已然在上座。
皇帝中宫空置,除夕宫宴的一切事宜都是交由贵妃打理。
她领着陈肖言见了礼,贵妃见是他们母子二人,嫣然一笑,“许久都不见妹妹出来走动,近日身子可还爽利?”
兰婕妤莞尔,似春风拂面,柔而不妖,“多谢姐姐关心,如今的大事小情都依赖姐姐看顾着,姐姐千金贵体,更要注意才是。”
二人你来我往的客气一番,兰婕妤就带着儿子入座了。
除夕宫宴就是皇帝自己的家宴,没有外臣。
大殿内灯火通明,暖香浮动,丝竹声轻轻袅袅缭绕梁间。
时辰将至,皇上太后同至席间,众人起身行礼。
宫人鱼贯呈上珍馐,席间言笑晏晏,嫔妃们相互说着吉祥话,一派和乐之相。
几番推杯换盏,天子的目光轻轻扫过,在兰婕妤那处停留一瞬,温和道:“婕妤近来气色颇佳,朕平日忙,如今看到肖儿入了宗学,更有长进了些。”这话语平常,兰婕妤垂首谢恩,姿态谦卑。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其中一道最是沉静,也最是锐利。
贵妃唇上噙着一贯雍容的笑意,指尖拿起案上的金壶,亲自为皇帝斟上一杯甘醇,“陛下可要尝尝这东君醉?这是今岁江南的新贡,酸甜醇和、余韵陈香,臣妾想着陛下近日操劳,酒不醉人、入口温润,想来陛下会喜欢。”
陈明烨闻言微微颔首,依言饮了一口。
兰婕妤低眉敛目,执箸的手却暴露了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境,微微颤抖。
酒停宴毕,直到皇上太后先后离席,兰婕妤便吩咐了丫鬟去将借口透风的陈肖言喊回来。她用绢帕轻拭嘴角,掩去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抬首间与贵妃审慎的目光短暂相汇,又各自移开。
宴席散后,兰婕妤直接回了自己住处。
屋内只留了烛火一盏,怯怯地跳着,除夕夜的月色本该大胆又娇纵,此刻又格外善解人意,与屋内明火两相遥望,便静止于门前。
“婕妤,可要奴婢为您洗漱安睡了?”丫鬟涟漪瞧着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语气中满是关切。
她这才好似回过神来,片刻呼吸间,这些天一直困扰她的消息便如潮水一般纷涌而至,见缝插针占据她满腔思绪。
前些天她买通了宣徽院负责外朝进贡的一名小公公,年关正是他们事多繁杂之时,各色事情交接应接不暇,小公公受人钱财替人奔走,很快就有消息。
先探听到的便是那楚天朗无父无母三岁出家,是由他师父莫空空一手带大的。
兰婕妤捏着锦帕,踌躇不安。这几乎是一查便可明晰的消息,无甚大碍,偏偏这人周围环绕的人事物都不是那般简单。
历代王孙贵胄之交,表面乍一看只是声色犬马的欢场,实则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许册、徐漫、楚天朗,这几人相会似乎真只是天地缘分一场,可许信、徐元辉同是建昭四年进京会试,同是出自静庐,当年那伙人的春风得意,永宁之人有目共睹,时移势易如何急促,昙花一现刹那总是令人过目不忘的。
她又寻了人去查建昭五年的科举进士,以许徐二人为靶心,很快就能查到相关的名录。当年的静庐六子——玉珩、许信、周定、徐元辉、楚桦、莫远。
兰婕妤深吸口气,烛火微光勉强晕开一圈,描出屋内榻沿、案角、屏风的影,再往外,便是月华幽寂。
当年六子,玉珩平步青云,许信地方浮沉,周定还是坐在广钧天的高台,徐元辉富可敌国。
而楚桦......
兰婕妤皱眉不解,礼部存有历年科举最完整的进士登科名录,包括姓名、籍贯、名次,这人登科之后便销声匿迹,再有消息时,便被太宗清查出是建昭四年怂恿谋逆的乱党,直接被打入死牢清算了。
再看最后一位莫远,字云逍,这人祖籍就是潭州。
“婕妤...婕妤?”涟漪又在唤她。
她终于从千万思绪抽出魂来,看着案上烛火,挪不动步,她伸出手去,想触碰那烛焰,指尖又在离焰心寸许处停住了,微微地抖。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擂鼓似的,在这过分的静里显得突兀又骇人。
“涟漪,寻个手脚干净的,替我查个人。”兰婕妤目光幽深,盯着晃动的烛火。
涟漪将那纤细的手从灼热处挪开,轻轻攥入手心,“是。”
兰婕妤眸光流转,在丫鬟手心一笔一画勾勒出那两个字,楚桦。
今夜注定有人无眠。
护国公府,陈霖领着家眷祭拜过列祖列宗,一家人聚在大堂守岁。
陈敬止这么多年一直戍守边关,极少能够回京与家人团聚,国公夫人更是心疼儿子这么多年风霜剑雨,要将这么多年缺席的嘘寒问暖都给补上。
陈怀以百无聊赖看着一家人的温情脉脉,身边的侍从倒是这时候来给他递了话,他倾耳去听,兀自琢磨了半晌,要不是这侍从自幼跟着他忠心耿耿,他都要怀疑这是人给他递了假消息。
卓善悻悻后退一步,给自己公子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他也想不清楚那人是哪根弦上错了。
陈怀以见状,难得又有了几分兴味,他起身借口更衣,同卓善下去了。
“你这些年不在家,怀以变了不少,你当年离京时,怀以不过到你膝头,他那时哭着要与你同去,你可还记得?”国公夫人将这些年陈敬止错过的变化一五一十讲与他听。
陈敬止看着幼弟已然宽阔的背影,颔首不语。
陈怀以还没到能够出府自立门户的年纪,护国公就在他院里为他单独开辟了间书房,平日就只有陈怀以在内读书习字,连护国公本人都不曾进过几次。
陈怀以到时,那人摘下的帷帽就搁在椅脚,不掩好奇地打量着这屋子里的陈设。
“许公子,除夕佳节深夜到访,真是让陈某始料不及。”
陈怀以乍然开口,屋内之人并未被惊到,反倒施施然转过身来,虚情假意不屑掩饰,“皇上罚公子三月禁足反省,想来公子不仅外化于形,更是谨记于心,时时刻刻躬亲圣贤,以镜自身。”
书房大张的门带起寒风,晕晕月华不甘居后,争先恐后意图在洗扫这方寸之地,随及被人毫不留情拒之门外。
衣摆轻扬,许册拢了拢衣袖。
“许册,你这张嘴可真是找死的一把好手。”陈怀以轻哼一声,意味不明。
“谬赞,”许册没心思再与他扯皮拉筋,单刀直入,“许某今日前来,是想与陈三公子谈桩交易。”
陈怀以:“不谈。”
“......”许册面无表情,只道,“叨扰,告辞。”
说罢他当真就弯腰拎起椅脚边的帷帽,三下五除二整理好后,便要绕开陈怀以出门去。
许册的手方才够着门闩,后边人终是耐不住性子出声,短短两字道尽咬牙切齿之意:“慢着。”
许册闻言,并未急着将头上帷帽取下,自顾在袖中摸索一阵,随后递出一张宣纸交与他。
陈怀以扫了一眼纸上名姓,也不急着认账,反而发问:“许公子到永宁已有三月,皇上大发慈悲,国子监可最是招猫逗狗、呼朋引类的好去处,许公子这般大的能耐,居然不寻找机会施展一番,竟甘愿叫自己埋没了?”
句句是疑问,字字是讥讽。
许册不答。
陈怀以:“我还曾听说,许公子那位同窗在承恩侯做东的蹴鞠会上大放异彩,观因那小子现下对他格外关照,这样好的机会,许公子也抓不住?”
“陈三公子如此洞察事态,怎么会在观小公子身上讨不到好处?”月光盈盈透过窗,试探着钻入少年人的帷帽中,照不清眉眼神色。
寂静无声弥漫。
陈怀以了然。
承恩侯再怎么以文饰身,也洗脱不了骨子里的商人天赋,长袖善舞、操奇计赢是本能,观因身在这样的侯门世家,又怎么可能是个胸无点墨的二愣纨绔。
大智若愚,真叫他骗了人好多年。
陈怀以这才复又好好端详了纸上墨笔,直截了当,“这几个都是建昭五年中榜的进士,你要我查他们,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当今不似太宗,对秦家恩宠有加,建昭四年那么大的乱子,太宗居然都能为秦家遮掩过去,”许册说这话时,并不在意陈怀以作何表情,言语中机锋一转,“陈三公子就不好奇,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秦家如今又被放置在这般不尴不尬的境地?”
陈怀以偏偏顾左右而言他,“我倒是更好奇,许公子是如何得知当年事情蹊跷的。”
见许册无意与他多说,干脆多补了一句,“我那日可是当街冲撞了你那青梅竹马的小情郎,还自此以为许公子以后多半与陈某誓不两立,如今看来,是陈某肤浅了。”
许册气息一顿,眸色转而深幽。
陈怀以好整以暇,迎面接住了这人骤然扔过来的东西,是个醋坛。
“?”
从护国公府小门出来,拎着打好的醋坛子。
除夕夜家家闭户,灯火通明,街上了无人烟,偶尔有巡防的都头穿街走巷,许册一一小心避过。
雪夜路滑,他一路紧赶慢赶,直到清远巷口才放缓脚步,装作是寻常悠闲一般。
不过两步,他这伪装就得凄凄惶惶,丢盔卸甲。
楚天朗撑着伞,静静候在暗处,眼神空洞不知望着何处。寒凉的雪在伞面上覆了肉眼可见的一层,见到是他回来,楚天朗这才挪动脚步,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在雪面上踩下几个清晰的脚印,替他揭下被雪洇湿的帷帽。
在护国公府为了掩人耳目,帷帽直到出了府他才戴上,他眼睫上还沾了沙沙雪粒。楚天朗不发一言,轻轻替他抹了,留下片似有若无的湿意。
许册眨了眨眼,将打好醋的坛子递给他,几分埋怨、几分委屈,“阿舒,除夕夜家家闭户,我寻了好久才有此时还营生的人家。”
楚天朗声清朗,些许冷淡:“徐漫说了,不是必要。”
许册牵过他的手,寒风天里冻的冰凉,“既是醋椒凤爪,没醋怎么行。”
楚天朗不语,没拆破他拙劣的借口。